长宴桌于中央延展而出,两侧围坐宾客,按身份、话题与主办方认定的“效用倾向”无声分列。
真正的位置划分,并不看衣饰金重、头衔响亮,而看——谁被安排得离核心近,谁必须自己贴上来。
柔伊依指示来到长桌末端偏内的一隅。位置虽不显眼,却恰好能观察到厅中每一位宾客的动向,又离艾克塞尔不远——若他愿意,只需一眼便可落在她身上。
身旁坐着的是一位满头白发的矮人老者,穿着浮夸却不失精细,手中把玩着一块琉璃骨雕。再旁边是个异族年轻人,皮肤泛青,左耳戴了三个银铃,一直在与对面女商人以某种轻拍手指节奏交换短句。
没人主动与柔伊搭话。
她也安静地坐着,饮酒、听乐、偶尔低头摩挲那张艾克塞尔递来的小纸条——它并没有名字,只有一句话:
“听他们说的,不如看他们没说的。”
她眸光一动,抬眼环顾了一圈。
第一处异样,在桌上的物件。
每人面前摆着的赏玩之物不同,有人是晶石琥珀,有人是折扇、小雕、兽骨簪、黑曜纸卷。乍看是随机陈列,但细察下,她发现这些与宾客身份、交换话题之间互有关联——
骨雕者谈走私路径;纸卷者谈新药配方;扇面藏文者谈区域控制……她目光落回自己面前。
她面前,是一枚残缺的金属项圈锁环,质地老旧,内壁刻着模糊不清的字母残片。
柔伊指尖一顿,低声呢喃:“旧制奴隶印记环。”
她忽然明白了。
这场宴会,不只是“文化赏鉴”,更是一次无声的拍卖与划分。主办者故意将“意图”暗藏在这些物件上,试图观察谁能解出“谁对哪个领域有反应、谁能理解潜规则、谁又故意装傻”。
她面前的项圈,是一枚试题。
她看见对面一个身着蓝衣的年轻女人正盯着她的项圈看,目光似笑非笑;下一刻,她却忽然起身,换了位置,远离了这一席。
柔伊手指轻抚那金属一侧,看似漫不经心,却悄悄在上面留下了自己掌心的汗——让那道记号成了她“主动接触”的暗号。
没过多久,一名身着灰衣、身份模糊的侍者靠近,低声在她耳边说:“大人邀您过去一会儿。”
她点头起身,跟随穿过厅侧廊,走入厅边的一处沉香回廊。
艾克塞尔立于窗边,指尖夹着一枚黑曜石棋子,背对着她。
“你知道你坐的是哪一席吗?”他问。
柔伊走近,轻声:“实验席。”
他转过身,眼中划过一抹笑意:“说来听听。”
“矮人是看你派过来的人;异族是买家;对面那个女人是拍卖管理方的闲棋。每个人面前的赏品都是试题,而我面前那枚项圈,是在等我给出反应。”
“那你给出了吗?”
“我没说话。”她顿了顿,“我只留了指纹。”
他盯着她:“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柔伊望向他,眼神静而清明:“我知道你想知道我知道。”
沉默。
他忽然将手中棋子放进桌上的小盘,低声一笑:
“看来我得小心点。你比你表现得更聪明。”
她轻轻垂首:“我学得快。”
他走近一步,似有意似无意地抬手拂过她肩侧已干的酒渍:
“下次,别挡得那么彻底。你若真伤着了,我会不高兴。”
柔伊眼睫轻颤,却只答一句:
“……是,大人。”
艾克塞尔盯着她片刻,终于转身离去。
她独自站在窗边,望向厅内。刚才那枚残缺的项圈已被悄悄取走,换上了一块空木牌——意味着试题已交卷,答案尚未揭晓。
她垂眼,唇角不动声色微翘。
这场局,她没有答满分,却做出了“有趣”的题。
而她知道,有人在开始翻阅她这张答卷了。
***
宴会依旧热闹。
轻笑、酒语、暗语、皮肉交易与权力试探在灯影中交错延绵,如一场密不透风的网,织得极稳。柔伊从侧厅退了出来,披肩一角已被擦干,却仍残着浅浅的酒渍与微黏的气息。
她没有立刻返回主桌,而是转向庄园的后廊——那里人声渐稀,香味与灯光也淡了些,只剩风穿过走廊石柱间的呼吸声。
廊尽头是一间半掩的侧厅,窗开着,夜风微凉。
她走了进去,想找处水盆清理那点痕迹。可一转身,却蓦然止住了脚步。
月色斜斜洒落在窗边——
窗台上坐着一个人。
他并未回头。身形瘦削,披着一袭深墨长风衣,坐姿却松散得近乎随意。脚踝悬在窗沿外,像是随时能从高处跃下;而他手中,捧着一本黑皮旧书。
书页微卷,封面上两个字斜倚着月光——《无爱》。
柔伊愣了一下。
是刚刚那个角落里的男人。
不同的是,那时他只是一个不参与、不回应、不融入的陌生人。而此刻,他的背影近得可以闻见他衣料上残留的干燥灰尘气味,甚至能看见他颈侧一缕卷发的微颤。
她并未贸然开口,只静静站着。
片刻后,他终于翻过一页,那动作极慢,像是指尖不愿打破纸张与纸张之间微妙的粘连。
他开口了,声音低哑,带着书卷气的克制:
“你身上有味道。”
柔伊下意识退了半步:“……酒?”
“不,是人心里的味道。”他终于抬头,那双浅褐色的眼眸迎着月光,像落叶泡过清酒后的余温,却空洞得令人发怵,“这场宴里的人,都太用力了。”
柔伊定了定神,语气平缓:“那你呢?你不也在这场宴里?”
他低头,像在想什么,唇角扯起一个极轻的笑:“我只是……坐在边上,看他们落水。”
柔伊垂眼,脱下了披肩,没有回话。
“你刚刚看的那本书,”她忽然轻声问,“《无爱》……它写了什么?”
他盯着书页许久,淡声道:“关于那些……一开始没有心的人,是怎么开始害怕拥有的。”
柔伊停住了手,指尖在水中微微一顿。
半晌,她抬起头,轻声道:“听起来很像一个反面的爱情故事。”
他轻轻翻页,却没再看她,声音淡极:
“那不是爱情,是毒。”
柔伊走近他想要取他身边不远处的水壶,却注意到他胸前垂着的一枚吊坠——是古旧的血玉,质地温润,纹理暗红如初融的冰雪。就在这时,那血玉微不可察地亮了一下。
不是光,而是某种仿佛从内部泛起的微温。
她眸光微凝,脚步轻顿。那光一闪即灭,仿佛只是月影之错。
可她直觉告诉她——那不是错觉。
而萨苏里,那一刻也明显僵了一瞬。
他低头,将书合起,手掌不经意地覆在血玉上,指尖微紧,却没有抬头。
沉默像一片深湖压了下来。
柔伊没有追问,只继续拎起水壶缓缓倒水,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到谁:“你刚刚那句话……不是爱情,是毒,什么意思啊?”
萨苏里闻言,终于抬起眼,望了她一眼。
那目光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敌意,没有防备,甚至没有兴趣。可就在那空无之中,却藏着某种瞬间闪过的惊疑,仿佛他正在努力确认什么,却又被什么拦住了——不,或许只是他不敢确认。
他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柔伊洗净披纱,随意拧了一下,语气自然:“一个……不重要的名字。”
他点点头,像是接受,又像是放弃,低头轻轻抚过那枚血玉,指尖缓慢、无声。
她将水壶放回,转身欲离开。
走出两步,她忽然听见他低声一句:“你身上……不像他们。
她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一笑,随风丢下一句:“他们也常这么说。”
她离开了,披肩在月下拖出一道浅湿的水痕。
萨苏里望着那条水痕良久,垂下头,手中的血玉已经沉寂如初。他将它重新收回衣领,指尖却隐隐颤了下。
他翻开书本,回到之前那页。
“她没有回头。他也没有唤她。因为他不敢相信,这种重逢会如此安静。”
他轻轻阖上书页。
月色落入他眼中,浅褐色泛起极淡的波光——像是某种不愿承认的熟悉,正在缓缓破壳。
***
厅中烛火燃得正旺,拍卖进入尾声。
前排一件所谓“北境陨落祭司留下的梦石”刚落槌,压轴之物还未揭开。宾客多已心照不宣,举杯寒暄,目光却时不时落向上位席——等待着真正值得下注的最后一局。
艾克塞尔站起身,缓步向前。他没有看主持人,也不看宾客,只淡淡开口:
“今晚的最后一件藏品,不上拍。”
众人一怔。
他回头看向宴席边侧——那里,柔伊正安静坐着,披肩已换为干净的丝纱,脸色沉静,眼神低垂。
他看了她一眼,淡声道:
“你,过来。”
一瞬间,众目聚焦。
柔伊未露惊讶,只是静静起身,裙摆如水,步伐既不快,也不慢,走至台前。
艾克塞尔没有让她靠得太近。
他伸手,指向桌上那枚未被拍出的盒子:“你来打开。”
柔伊略顿,伸手揭开——那是一块古代通缉印信,早已废止的奴隶猎人用来标记“高价值人种”的专用令章。
众人神色各异。
艾克塞尔却没解释。他只是慢慢开口:“告诉我,这块印信真正的价值。”
柔伊垂眼,注视那枚锈斑密布的印章,片刻后轻声回答:
“它的价值,不在它能标记谁,而在谁愿意冒险去认它。”
空气一瞬凝结。
那是一种极隐秘、极危险的回应。
她没有指明“奴隶网络”,没有说出“旧制”,更没有暴露任何熟知,但——她知道这是什么,也知道它背后意味着什么。
她给出了一场诱饵交易最理想的回应:不说破、不惧怕、足够聪明,又不过界。
艾克塞尔微微勾唇。
“很好。”
他不再说话,只将盒盖合上,递回主持人。
厅中掌声零散,却渐渐热烈——这掌声,不是为那块印信,而是为这个女孩,她以一场精准回应,取代了最后一件拍品。
宴后,宾客陆续退去。艾克塞尔在走廊尽头停下脚步,回身看她:
“后天,我会去云霁坊下属的‘炼光行馆’——我希望你也在。”
柔伊静静点头:“只要您需要。”
他盯着她:“我喜欢聪明人。但聪明人要懂得安静。”
她垂眸,轻轻一礼,语气乖顺:“我明白。”
他转身离开,衣袍翻落石阶,无声而锋利。
夜风略凉。
柔伊立在庄园外的回廊下,目送他离去的身影隐没于马车灯火之中。
她知道自己已经被带入下一场局。
身后有风穿过拱廊,安静得几乎不掀起裙角。
但她忽然停住动作,缓缓回头。
——无声的阴影从庭院深处掠过,那一瞬间,她看见了一抹褐色的发、一缕藏在衣领下的栗红。
那人没有靠近,甚至没有逗留。只是一个转角间的眼神,像是从黑暗里看向她,带着冷淡的疏离,却也带着一点……
注视。
柔伊未动,眼神却一瞬冷了些。
她不知道他是谁。但她知道——那不是“偶遇”。
她静静抬手,将披肩裹紧,眼中无波。
——可她心底却在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