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王宫之内流言暗涌。
“听说了没?莉奥拉小姐那日婉拒王子赐婚后,至今仍未进宫——莫非她根本就不想被选中?”
柔伊倚在窗边,一只手轻搭在雕纹拱窗的石沿上,窗外回廊传来女宾们笑语轻斟,骰子滚落银盘的脆响,与纸牌翻动的细碎声交织如织。
她手中执着一只温酒小杯,指腹却缓慢地绕着杯缘,一圈又一圈,只低头看着书,唇边泛起一抹极淡的弧线——那并非笑意,而是她在思索。
今日的流言,比往常缠着更深的寒意。
“听说那位冷月殿下,命格寡冷,近他者皆难得善终。”
“连米蕾娜宠姬都曾暗讽他:‘如雪中之刃,握不得,也暖不得。’”
“啧,若非是嫡子,怕是早被圈出宫外养病去了。”
“是病,是咒,谁说得清?连册封的侧妃都未在他厅中宿过一夜。”
“听说那场婚礼压根没举行,诏令虽下,他那日却未曾露面。”
话音落下,一众贵妇轻掩羽扇,笑声在金杯与羽绒之间低低漾起:
“也难怪,就连米蕾娜殿下都说了——他就是雪中长出的刀,冷得无温,利得无人敢握。”
“他有侧妃?”
柔伊的神色未有丝毫异动,唯有指尖轻轻一顿。
身旁的侍女点了点头,悄声道:“小姐没听说过吗?那是长子阵营的主将之女—贵族高门,嫁入王宫半年,听说早年便对殿下倾心,所以不顾反对向国王自请为妃⋯⋯殿下没接正位,只允了个侧妃之名。“
柔伊眼帘轻垂,轻抿了一口酒,只问:“她住在冷月厅?“
侍女摇头:“没有,那位侧妃被安置在王宫西南的琥珀厅,听说入宫至今却连冷月厅的正门都没踏进几次。”
语罢,又偷偷看了柔伊一眼,低声道:
“听说近日王都中,有几位老臣背地筹谋,想将女儿也送入冷月厅试风向。毕竟那位侧妃虽立,却一直被晾着,诸位便以为……仍有余地。”
她又翻过一页,书页沙沙作响,但眼神却没随纸动,而是停在那句——“冷月厅的侧妃”,缓缓凝住,许久未移。
她的指尖未颤,呼吸如常。只是片刻之后,掌心缓缓收紧,仿佛只是随手抚平了一页被寒风吹皱的羊皮书角。
一缕清寒的雪气自半掩的窗缝间潜入,带着远方积雪未融的潮凉,静静拂过她颊边的发丝。
柔伊垂下眼帘,唇角轻动,声音极轻,像是在低声与某人说话,又像只是一句随风而散的呢喃:
“……雪中的刃,从来都不是任人轻握的东西。”
她缓缓起身,披上深色呢绒斗篷,将披风的银扣系紧于颈间,指尖一寸寸收拢。步伐从容,身形如影,轻巧越过门槛。
她知道——是时候出手了。
她不能再等。
若她不动,那些蠢蠢欲动的手,就会先行落棋。
她要的,从来不是这座宫里那些虚空的封号与恩典。
她要的,是那个人——真正的回应。
他若要选人,她不会争,不会抢。
但她要他知道:她早就在这场棋局中。
不言情,不求怜——
可她手中有刃,眼中有他。
于是,第二日,一卷西境旧籍悄然送抵王室图书典藏馆。
外观不甚起眼,不过是羊皮封套包覆的旧抄本,封页泛黄,边角磨损,纸页之间却隐约透出一缕淡香——混着干玫瑰与银草粉的气息。
翻至卷末,一段字迹工整隽秀,墨痕略浅,像是故意写在风干后的羽毛纸上,藏得极深:
“冷月藏锋,三问谁敢拾。”
——献予未至之雪。
落款处,空无一字。
没有名字,没有印章。
她未留名,因为她知道——若那人真懂,她的字,他一眼便认得出。
若他不懂,她亦无憾。
她已经给了他一次机会。
一次用诗意裹着刀锋的试探。一次悄无声息的问询。一次名为“献卷”,实为“逼近”的动作。
她不急着让他回应。
她只是想看看,那位“冷月中长出的刃”,是否敢拾起她递出的锋。
***
三日后,风雪方歇,冷月厅遣人入府,送来一纸未署来意的请柬:
“敬邀莉奥拉小姐,于今日黄昏赴冷月厅共饮。”
信纸以深墨封蜡封缄,其上印着冷月厅的银纹徽印,寒光泛白,如夜色霜刃。
当佩尔希夫人将信函递至柔伊手中时,眉间难掩几分迟疑与复杂:
“他……素来不召外人。”
柔伊低头接信,指腹在蜡印上轻轻一顿,神色静如水面,只眼底浮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
那夜,风止雪息。
她身着一袭墨蓝丝绒礼裙,袍摆轻曳未扫地雪。鬓发未绾,只以一枚细银蔷薇发钗斜插于耳后。妆极淡,唇色浅,香气不显,仿佛怕扰了夜色本身。
她步履无声,穿过冰封回廊,缓缓踏入冷月厅。
厅中灯火昏沉,四壁高窗皆掩,厚帷低垂,只余一座铁炉燃着红炭,香木烟丝升起,氤氲未散,仿佛一场雪尚未散尽。
阿什倚坐炉前,黑缎礼袍半披未系,内衬银灰施法衣隐约露出领口。长袍下摆覆地,暗金刺绣伏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如同夜色中沉眠的猎兽。银白长发垂落肩侧,在火光映照下泛起微凉的光,冷得几乎不带人气。
柔伊望着那双低垂的青蓝眼眸,仿佛湖水结冰,波澜不动,却藏着令人窒息的深意。
那是一种完美得近乎诡异的容貌——冷白肌肤,锋利眉眼,唇色淡薄,像是命运亲手雕出的神祇,却从未为谁动容。
他指间执着一只银边瓷杯,盛着温茶,神情冷淡,仿佛早已忘了这场“邀约”的来由。
察觉到柔伊的到来,他未起身,只是抬眸看了她一眼。
“近日王都雪重,冷月厅内花木皆冻。”
“听闻莉奥拉小姐通晓植物药理——可否替我择一株耐寒香草,雪中不凋,不易折枝?”
没有提那卷旧籍,没有提那句诗,甚至未提她为何被召。
他只将一本《寒域植录》随手递来,置于她面前,语气温和得仿佛只是在吩咐一位入宫修剪冬园的药植师。
柔伊静静垂眸,没有动声色。
她接过那本薄薄的羊皮书册,轻轻翻开,指尖掠过封页之时,心中却忽然一紧。
在第七页。
她停住了。
那一页之间,竟静静夹着一张熟悉的纸——她亲手抄写的那句诗:
“冷月藏锋,三问谁敢拾。”
纸页未折,字迹未改,连她书写时所用的银草粉也仍留在纸边,细如灰烬。
——他早就看见了。收下了。
却三日不言、不应,如同全然不识。
此刻,却藏于花草之页,只等她自己翻到。
柔伊指尖一紧,又缓缓松开,仿佛那根心头拉得太紧的弦,忽地被什么拨了一下。
她翻回前页,神色自若,语气淡然如常:
“这张纸上,墨迹还新……殿下近日常读此书?”
阿什轻笑一声,似不以为意:
“偶尔。”
“只是记起书中有一种草,名为‘忘归’——冬雪不死,春至不谢。”
“只是……性子古怪,养得好便不再动,养不好,它便自去无踪。”
柔伊轻声一笑,手中书页缓缓掀动,未作停顿:
“世上能活的草,不在土里,在人心。”
他静静看着她翻完最后一页,等她放下书,站起身,微微颔首:“选好了。西境的青苒草,耐寒易活,气味清淡。殿下若想试,可以从它试起。”
阿什看着她,目光极轻地停在她手指落处——那里还残留着诗纸的香粉痕迹。
“很好。”他淡淡点头,声音不急不缓,“果然是你挑的。”
“不是别人能挑的。”
他这句看似随意,却字字含锋。
柔伊听懂了。
她抬眸,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唇角微扬:“殿下既信我挑得准,便请收下。”
阿什没有接草,也没有接话,只垂眸笑了笑,仿佛将她那句“请收下”,连同她那日藏在卷中的锋芒一并收了去。
他轻声道:“你来,是你自己想来。”
“不是我召的。”
那一瞬,柔伊心口微微一滞。
她忽然明白了。
他全程没有给出回应,却接下她所有试探。
她以为自己在控场——却早已被他牵着节奏走了一程。
柔伊静了片刻,未答话。
炉火轻跳,她眉眼温淡如初,唇角却慢慢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仿佛对方并未戳穿她,而是递来了一枚精心雕琢的引子。
“……殿下说得是。”她低声呢喃,似是自语,语气柔得像雪落檐前。
她只是将青苒草放在桌上,然后,她抬步,缓缓行至门前,手指搭在门框的一瞬,身影未回,却轻声道:
“殿下既未召我,那我便先行。”
说罢,她转身,步伐从容,风也未能吹动她半分衣角。
出厅时,风雪又起。
柔伊披着斗篷,行至殿外偏廊转角,不知何时多了一盆花。
花极静,却极艳。
诡色曼珠罗——蝶翼般的花瓣一层层卷起,色泽浓如旧血,却在这炉火未盛、寒香未散的冷殿中,竟开得如此恣意。
它不属于北炎,更不应出现在这等冷宫偏殿中。
柔伊的眼神微敛。
她认得这花。
西境旧传:曼珠罗者,心魔所养,识其花者,多为故人。
身后那人似无意般启唇,嗓音倚着微光,漫不经心地落来:
“这花不易活,你在西境见过吗?”
柔伊未应,只目光静静停在那一朵血色花心,唇边的笑淡了几分,却未散。
阿什也未等她答。
他只是从桌边抽屉中,取出一张熟悉至极的纸片,递出。
米白纸,边裁极整,纤薄微卷。
那是他曾送往茶馆的那张贺词卡片——“恭喜,丑女。”
但这一张,是空白的。
上头什么都没写。
柔伊指尖接住那张纸的瞬间,眼神极轻地动了一下。
很淡,却动了。
阿什站在她身后一步的位置,并未直视她的眼,只是低头替她整了整斗篷的肩襟,语气仍是那副客气而疏离的温润:
“这花你带走吧。”
他顿了顿,像是思索用词,最终轻声落下最后一句:
“算是……挑香草的谢礼。”
他没有说“再见”,也没有说“送你”。
只是将花交给她。
而那张无字的纸,像是某场未曾开口的旧识——也像是一封已经写完、却故意撕去内容的信。
柔伊没有拒绝。
她只是微微点头,接过那盆血色诡花,低声回了一句:
“多谢殿下。”
她没有再多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可那盏炉火的光,却在她走后悄然亮了一寸,像是终于燃到了藏在柴堆最底层的那一点旧火心。
而阿什,站在原地未动,指尖还按在抽屉边缘。
半晌,他低笑了一声,极轻极轻,如一缕快要灭的火焰:
“她的确……还是那个她。”
***
王都初春,风冷未退。连旬寒潮未散,积雪还压着屋檐和石阶转角。
而就在这冰封未融的节气里,一缕带笑的流言,悄悄在几场贵妇茶会中传开。
“听说冷月殿下最近又弃用了三位香师。”
“理由据说只有三个字——腻,燥,媚。”
“呵,怕是他的鼻子,比心还难伺候。”
话不多,却够轻巧。茶杯轻旋,笑意浮在杯面。
本是风里一句闲话,却落进另一人嘴里时,添了点分量:
“那日选香,若不是莉奥拉小姐当场一指‘青苒’,殿下恐怕连眼皮都懒得抬。”
就这么一句,像石子落水,涟漪一圈一圈地扩开。
三日后,一道礼制署的宫中通告,在晨雾未散时悄然传出:
“奉冷月殿下之命,拟重整冷月厅香目,迎本年圣祭仪典。
塔里安殿下代呈荐才之折,选‘莉奥拉·阿斯泰尔’入署,暂任‘调香师’,试期三月。
荐语:出身西境,草艺通识,曾以‘青苒’合殿下气性,才堪一试。”
言辞规整,冷淡克制。没有“宠召”,也无“册封”。不讲情分,不提私意。只是术理之邀,限期三月。
但这三月,已是开门。
傍晚,佩尔希夫人走入庭中,将那份带有塔里安私章的王函放入柔伊手中,语气平缓:
“他没开口。”
“但这三月之任,是他亲批的。”
柔伊低头看着那卷冷淡公文,指尖落在“调香师”三字上。她没说话,眼里却浮出一点弧度。
不明显,却像是笑了。
雪还没完全融,青苒草的影子还伏在回廊下,霜覆着叶,风一过,草心轻晃——像仍记得她当日那一指轻点。
她起身,抖了抖衣袖,眼神静得像未碎的霜:
“他不是召我。”
“他是在请香。”
“可他知道——香是我选的,谱也是我改的。”
她没说“愿意”,她只说了两个字:
“入局。”
第二日清晨,一纸回函由佩尔希夫人亲自送入宫中。
羊皮纸上只有八字:
“雪中存香,性冷可调。香可调人否,入室而试。”
阿什接过折子,只看了一眼,便吩咐近侍:
“清理东廊空厅,备炉、备卷,香器草植,一样都别缺。”
他说得平静,只补了一句:
“既然她想试,那就给她个能试的地方。”
那一夜,王宫一如既往安静,唯有冷月厅的炉火暗暗升起。
香烟沿帷幔而走,缓缓弥散。
燃的,是她那日挑的冷香。
不媚,不软,清而不拒。
名为:青苒。
柔伊独坐窗前,手边摊着羊皮纸,却始终未落笔。她望着月光爬上檐角琉璃,指尖停在纸上,像是落了句未写出的字。
她没有说话,眼中却压着一句话,像是压进心底的决意:
“我不是被选中的人。”
“是我,在他开门之前,自己走进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