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鱼在房间里,坐立不安。
黎明之后,那股死寂并未散去,反而愈发浓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听从苏老板的吩咐,待在房间里,不敢出去。耳朵却像疯长的藤蔓,拼命地伸向窗外,捕捉着任何一丝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
一声凄厉的惨叫,像一把尖刀,划破了三岔驿黎明时分的死寂。
紧接着,是铜锣被敲响的、惊惶失措的急促声。
然后,喊杀声、怒吼声、野兽的咆哮声和人们的哭喊声,从四面八方,轰然响起。
来了!
林小鱼一个激灵,猛地冲到那扇窄小的窗户边。
她看到,一群衣衫褴褛、手持武器的人,正和一些外形狰狞的低级魔物混杂在一起,从驿站的入口处冲了进来 。
他们见人就砍,见东西就抢。
一个卖花的老婆婆,被一个高大的男人一脚踹翻在地。
老周的铁匠铺里,传来了最激烈的兵刃相接之声,火星四溅。
聚居地瞬间陷入了一片混乱 。
火焰燃起。浓烟滚滚。
林小鱼的心,揪成了一团。她看到人们四散奔逃,脸上全是惊恐。
她想冲出去。
她想去看看阿芷是不是安全,想去帮帮老周。
可苏老板那句冰冷的话,还回响在耳边。
“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她的手死死地抓着窗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对朋友的担忧,最终战胜了对命令的恐惧。
林小鱼冲出了房门。
她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却看到了一幅奇异的景象。
客栈的大门敞开着。
苏老板就站在大堂的中央,既没有去看门外,也没有去看楼上的林小鱼。她只是安静地站着,仿佛一尊完美的雕像。
喊杀声和哭嚎声正从门外疯狂涌入。
“快!快进客栈!”老周那洪亮的嗓门已经嘶哑,他半身是血,正掩护着阿芷和几个居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在他们身后,是举着刀、面目狰狞的流寇,以及几头涎水横流的魔物。
他们看到了客栈内的富丽堂皇,看到了缩在角落的林小鱼,眼中爆发出贪婪的光芒,跟着冲了进来。
就在此时,苏老板动了。
她没有出手杀敌 。
她甚至没有看那些冲锋的敌人一眼。
她只是慢条斯理地,抬起了一只手。素白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划。
一道巨大的、流光溢彩的光幕,瞬间在敞开的大门处升腾而起 。
结界轰然闭合。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匪寇,一头撞在了那片绚丽的光墙上。
没有巨响。
他们的身体,连同他们的武器,在触碰到光幕的瞬间,就化作了无声的飞灰。
后面的魔物被这诡异的景象吓得连连后退。
客栈外,喊杀震天。
客栈内,却因为这道光幕,瞬间陷入了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苏老板庇护了所有逃进来的居民 。
林小鱼站在楼梯的拐角,一动也不敢动。
逃难的居民们瘫倒在大堂的角落,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门外,匪寇的怒骂声和魔物的咆哮声隔着光幕传来,却显得那么遥远。
整个大堂,唯一镇定的,只有苏老板。
她的手,还维持着抬起的姿势,片刻后才缓缓放下。
这是林小鱼第一次 ,看到她施展这样庞大的法术。
那道流光溢彩的结界,将她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她的神情,不再是平日里那种睡不醒的慵懒 ,也不是挑逗她时的戏谑。
是一种林小鱼从未见过的、绝对的专注 。
苏老板的眼睛微微睁大,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结界,望向了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
那是一双古老的眼睛 。
里面没有丝毫的人类情感,只有岁月沉淀下来的、如同深海般的死寂与威严。
这一刻的她,仿佛与整座客栈,乃至外面的天地都融为了一体 。
她不是那个爱财如命、刻薄慵懒的客栈老板娘。
她是一种更古老的、更庞大的、超越了林小鱼所有认知的存在。
林小鱼只看了一眼,便感到一阵发自灵魂的战栗。她这才明白,自己过去所畏惧的,不过是这头巨兽打盹时,偶尔泄露出的一丝气息而已。
结界外的嘶吼,变成了沉闷的撞击声。匪寇和魔物,在疯狂地攻击着那道流光溢彩的光幕。
大堂里,被救下的居民们,才刚刚从死亡的边缘缓过神来,伤口的剧痛和后怕,让一些人开始呻吟。
老周靠在柱子上,一条胳膊被划开了深深的口子,鲜血直流。阿芷正在帮他按压,可她的药箱,留在了外面的药铺里。
林小鱼站在楼梯上。
她看着那道古老而冷漠的身影。又看了看地上痛苦呻吟的凡人。
那股来自灵魂的战栗,被一阵更急迫的情绪冲散了。
她想起了自己采买时,阿芷曾教她分辨过的那些草药。哪些止血,哪些清毒。
苏老板保住了他们的命。但她不会管这些人的伤。
林小鱼不再犹豫。
她从楼梯上跑了下来,径直冲进了后厨。她抓起一把干净的麻布,从客栈的储藏室里,翻出了她曾为阿芷代购过的金创草和几瓶烈酒。
她抱着东西,跑到老周面前。
“老周叔!”
她跪在地上。她的手还在因为恐惧而发抖。但她没有退缩。
她撕开布条,倒上烈酒,学着阿芷的样子,笨拙但用力地,清洗老周那翻开的伤口。
老周痛得闷哼一声,却没有躲。
林小鱼咬着牙,将捣碎的草药敷了上去,然后用布条一圈一圈地扎紧。
做完这一切,她又跑向下一个受伤的居民。
她还是很怕。
怕门外的怪物,也怕大堂里那位真正的巨妖。
但在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角落里发抖的女孩了。
大堂里的哭喊和呻吟,渐渐被压低的安慰声和包扎伤口的撕布声所取代。
林小鱼已经忙出了一头汗。
她不再发抖。她的声音清晰、镇定,指挥着几个轻伤的居民帮忙烧水、递送草药。她跪在地上,帮一个孩子处理擦伤,动作轻柔而专注。
她沉浸在救助他人的忙碌中,暂时忘却了恐惧。
她没有发现。
在二楼回廊的阴影深处,苏老板正站在那里 。
她不知何时,已经从大堂中央,移到了这个可以俯瞰一切的位置。
她居高临下,静静地看着 。
她的目光,没有落在门外徒劳撞击结界的魔物身上,也没有去看那些瑟缩发抖的幸存者。
她的视线,自始至终,都牢牢锁在那个忙碌的、小小的身影上 。
她看着林小鱼镇定地处理伤口 。
看着她用那双沾着血污和药渣的小手,安抚着一个哭泣的孩子。
看着她身上那股平日里被恐惧所掩盖的、蓬勃而干净的生命力,在这一刻,尽情地绽放开来。
苏老板那张艳丽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但她那双古老的眼眸里,神色却复杂难明 。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向往。
不知过了多久。
结界外疯狂的撞击声和咒骂声,渐渐弱了下去。
最后,一切都消失了。那些匪寇和魔物,在意识到这道光幕绝无可能被打破后,终于选择了撤退。
持续了一整天的喧嚣,彻底归于沉寂。
那道流光溢彩的屏障,闪烁了几下,便如青烟般消散在空气中。
大堂里,所有的幸存者都屏住了呼吸。
苏老板从二楼的阴影中,缓步走了下来。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仿佛刚刚发生的激战,只是一场与她无关的闹剧。
她的高跟鞋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笃、笃”声。每一下,都像敲在众人的心上。
没有人敢说话。
也没有人敢抬头看她。
他们瘫坐在地上,发着抖,脸上是劫后余生的苍白,和一种更深的、对神明般的恐惧。
老周挣扎着站了起来。他那条受伤的手臂被林小鱼吊着,脸色惨白,但眼神却很坚定。
他朝着苏老板,深深地、几乎九十度地,鞠了一躬。
他沙哑的嗓音里,再也没有平日的洪亮,只剩下全然的敬服与畏惧。
“苏老板……多谢……救命之恩。”
苏老板的脚步停也未停。
她径直从老周身边走了过去,目光落在满是泥泞和血污的地板上,眉头紧蹙。
“吵闹的虫子,总算走了。”
她嫌恶地看了看这狼藉的大堂。“还有你们,把我的地方,全都弄脏了。”
她的声音冰冷,没有一丝一毫拯救了全镇的自觉。
老周僵在那里,不敢起身。
他转过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看向那个正扶着他的、同样在发抖的小姑娘。
那目光里,除了感激,更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认可。
太阳升起,驱散了阴霾,却照亮了满地的狼藉。
大堂里,血污、泥印、破碎的杂物混作一团。
居民们陆陆续续地站起身。他们必须回家去,看看自己的家园还剩下什么。
阿芷走了过来,她握了握林小鱼的手。她的手心,一如既往地温暖。
“你昨晚……做得很好。”阿芷轻声说。
她看了一眼那个又恢复了慵懒模样的苏老板,压低了声音:
“她守护了这座客栈。而你,守护了我们。”
老周也走了过来。他的脸色还是很差,但精神好了许多。他看着林小鱼,这个粗犷的汉子,眼睛里竟有些湿润。
“好丫头。”他只说了这么一句,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幸存的居民们,一个接一个地向苏老板鞠躬道别。他们不敢多言,只是用最谦卑的姿态,表达着劫后余生的敬畏。
苏老板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他们只是一群聒噪的苍蝇。
人很快就走光了。
喧嚣过后,客栈大堂陷入了巨大的空寂。
林小鱼拿着水桶和抹布,开始清理地上的血污。
“啧。”
苏老板嫌恶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
“真难闻。”她用丝帕掩了掩鼻子,“手脚麻利点,把这些晦气的东西都弄干净。”
那古老而威严的神明,消失了。
刻薄、爱财、喜怒无常的老板娘,又回来了。
林小鱼沉默地跪在地上,用力擦拭着地板。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一切却又都已不同。
危机平息后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原轨 。
三岔驿的居民们开始重建家园,老周的铁匠铺,又响起了叮当的打铁声,只是这一次,是为了修复,而非备战。
客栈的生意也恢复了。
这天下午,石蛮扛着他的巨斧,大步走了进来。他看起来精神不错,只是胳膊上多了一道狰狞的伤疤。
“老板娘!拿酒来!”他照旧大吼一声。
林小鱼端着酒壶走了过去。
狼妖接过酒碗,却没有立刻喝。他抬起头,用那双锐利的狼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林小鱼。
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初见时的轻蔑 。
“我听说了。”石蛮开口,声音低沉有力,“老周那条胳膊,是你保住的。”
林小鱼没想到他会提这个,一时有些局促。
石蛮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粗犷的笑容。
“真没想到,”他豪爽地大笑起来,“你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人类丫头,居然是第一个冲出去救人的。”
“有胆色。”
他朝林小鱼举了举酒碗,算作致意,然后一饮而尽 。
柜台后,苏老板把玩着烟斗,慵懒地瞥了这边一眼,什么也没说。
林小鱼红着脸,快步走开了。但她的心里,却因为这句直白的夸赞,升起了一股小小的、滚烫的暖流。
林小鱼再次提着篮子,走在三岔驿的土路上。
路面坑坑洼洼,两旁还有些房屋留着火烧的焦痕。一切都在缓慢地修复中。
但这一次,一切又都不同了。
路过的居民,不再当她是个可有可无的透明人。
那些曾在客栈里受过她照料的,都对她投来感激的目光。那些没能进客栈、只是听说了此事的,看她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敬意。
她去买菜时,那个平日里总爱多算她一文钱的摊主,硬是往她篮子里塞了两个最红的果子。
“丫头,拿着!那天……多亏你了。”
林小鱼捧着那两个果子,脸颊发烫。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地方,感受到如此直白而淳朴的善意。
她带着一种小小的、雀跃的心情,回到了客栈。
苏老板正坐在柜台后,擦拭着她的烟斗。
她的目光,扫过林小鱼篮子里那两个格外显眼的红果子。
“呵。”她轻笑了一声,声音凉凉的。
“怎么?”
“救了几个人,就真把自己当成三岔驿的大恩人了?”
林小鱼心中那团刚升起的小小火焰,被这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高兴什么,”苏老板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别忘了,你还是个欠了我三百多万魂晶的苦工。”
“去,把后院的水缸都挑满了。”
林小鱼低下头,攥紧了篮子。
“……是。”
她刚刚在外面赢得的尊重和暖意,在踏入这扇大门的瞬间,就烟消云散。
在这里,她永远只是那个还不起债的囚徒。
……
客栈的日常,在危机过后,建立起一种新的、古怪的平衡。
居民们对苏老板的敬畏达到了顶点。他们远远地看见她,就会低下头,恭敬地让路。
而对林小鱼,他们则报以淳朴的感激和尊重。
这让林小鱼在客栈里的处境,变得更加微妙。
这天傍晚,她在厨房里做饭。自从上次那碗面后,苏老板不知为何,开始让她准备一些客栈菜单上没有的“家常菜”。
她刚做好一碟小炒青笋。锅气正旺,清香扑鼻。
苏老板就走了进来。
她似乎很喜欢在林小鱼做饭时,来厨房巡视。
林小鱼紧张地垂手站在一边。
苏老板没有看她,径直走到灶台前,拿起了筷子,夹起一根青笋。
她慢慢地咀嚼。
半晌,她开口了:“手艺见长。”
林小鱼的心猛地一跳。这还是苏老板第一次……夸她。
她刚要升起一丝喜悦,苏老板的下一句话,就随之而来。
“可惜了。”
苏老板放下筷子,语气里带着一丝古老的厌倦。
“做得再好,也不过是凡人的吃食,转瞬即逝。”
那点刚燃起的喜悦,瞬间熄灭。
林小鱼低下头。
苏老板是对的。在她这种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存在面前,无论是这盘菜的香气,还是她这个人的生命,都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东西。
苏老板转身走了出去。
林小鱼站在原地,看着那盘青翠的菜肴,渐渐失了热气。
重建的日子,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就被一股新的寒意打破。
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
客栈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一个穿着通体黑色长衫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身形瘦高,面容苍白,气质阴郁而冷漠 。
在他踏入大堂的那一刻,客栈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正在擦桌子的林小鱼,感觉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一股不同于苏老板的、带着死寂的冰冷,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惊恐地看向柜台。
一直斜倚在太师椅上、半睡半醒的苏老板,第一次,坐直了身体。
她脸上所有慵懒的表情,全部收敛了起来。她的眼神,变得和那个男人一样,冰冷、专注。
这是苏老板第一次,会认真对待的客人 。
那个黑衣的墨先生,无视了僵在原地的林小鱼。他走到柜台前,与苏老板隔桌对视。
他是唯一一个,敢直视苏老板双眼的客人 。
“你来了。”苏老板先开口,声音里没有了丝毫玩笑之意。
“我来了。”墨先生的声音,像两块冰摩擦。
大堂里的空气,压抑得几乎让人窒息。林小鱼这才意识到,一场远比流寇攻山更可怕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