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玄袍老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慑住了。他没想到,这只蝼蚁,竟敢赴死。
林小鱼倒在柱子脚下,鲜血,从她肩膀的贯穿伤口处,汹涌而出。
温热的血,溅湿了苏老板的旗袍下摆。
苏老板垂着头。她能感觉到,那股属于凡人的、温热的湿意。
她缓缓地,低下了目光。
她看着倒在自己脚下的女孩。
她看着那片迅速蔓拿开的、刺眼的红色。
那是她的光。是她在无尽孤独中,收集到的、那一点点鲜活的、会发光的东西。
现在,它要熄灭了。
苏老板身体的颤抖,停止了。
那股因为反噬和重伤带来的痛苦,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遗忘了。
某种更古老的、更庞大的、更恐怖的东西,从她灵魂的最深处,苏醒过来。
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双因为失血而有些涣散的眼睛,在瞬间,被一种漆黑如墨的情绪填满。
所有的虚弱、疲惫、厌倦,都消失了。
她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是一种纯粹的、焚烧一切的、属于深海巨妖的暴怒。
她抬起眼,穿过满室的狼藉,死死地,盯住了那个玄袍老者。
玄袍老者,看着苏老板那双漆黑的眼睛,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一股寒意。
他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疯子!”他看懂了那眼神,“你要燃尽你的本源?!”
苏老板笑了。
那是一个混杂着鲜血、疯狂和无尽杀意的笑容。
她缓缓地,抬起了双手,抓住了那根贯穿她胸口、钉着她的黑色长矛。
她没有去管那个还在流血的女孩。
她所有的意志,都化作了最纯粹的暴怒。
“你碰了她。”
她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深海巨渊般的共鸣。
她抓着长矛,开始用力。
她体内的妖力,不再受任何压制,不再顾忌任何反噬,如同火山一般,轰然爆发!
那是她沉寂了千年的……本源之力。
砰!
那根由老者毕生修为凝练的黑色长矛,在苏老板的手中,寸寸断裂!
悬浮在半空中的黑色罗盘,也同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炸成了碎片。
压制,消失了。
苏老板的领域,回来了!
一股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庞大、都要恐怖的威压,瞬间填满了整个客栈。
苏老板那爆发的本源之力,她的客栈,已无法完全容纳。
这股力量冲天而起。
客栈的屋顶,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意志抹去了。灰白色的天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深渊般的黑暗。
三岔驿的天空,变了颜色。
所有还幸存的居民,都惊恐地抬起头。
他们看到,一个巨大到无法形容的虚影,正盘踞在客栈的上空。
那似乎是一只眼睛。
一只比山岳还要庞大的、属于深海巨妖的眼睛。 它从黑色的云层中睁开,冷漠地,俯瞰着地面上的一切。
一股来自太古洪荒的威压,轰然降临。
这不是法术。这是存在本身的重量。
“不……不可能……”
玄袍老者仰头看着那只巨眼,他脸上的胜利和得意,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纯粹的恐惧。
“你竟敢燃烧本源,显露真身……”
在苏老板这股不计后果的、毁天灭地的力量面前,老者开始控制不住地……全身发抖。
他不再是猎人。
他成了一只,挑衅了古神的虫豸。
那个玄袍老者,在苏老板真正的威压下,连逃跑的勇气都已失去。
“不……饶我……”他颤抖着,发出了求饶。
太迟了。
苏老板的眼中,没有怜悯,只有焚尽一切的暴怒。
天空中那只巨大的、冷漠的眼睛,缓缓地转动了。
它的目光,锁定了地面上那只渺小的虫豸。
不需要法术。
不需要咒语。
只是威压。
一股等同于万丈深海、足以压碎一切的恐怖重量,轰然降临。
这股力量,无形无质,却无可抵挡。
老者惊恐地尖叫起来。他撑起了自己最强的护盾。他所有的法器都在这一刻,发出了哀鸣。
护盾,只坚持了一息。
它像蛋壳一样碎裂了。
紧接着,是老者的骨骼。他的身体,在这股绝对的意志和力量面前,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他跪了下去。
然后,他的身体,他的法袍,他的一切存在……
都在这无声的碾压之下,被彻底抹去。
化作了地上的一滩齑粉。
仇家,被以碾压之势,彻底击溃。
当那个敌人被彻底抹去后,天空中那只巨大的眼睛,也缓缓地闭合了。
盘踞在三岔驿上空的乌云和阴影,如同退潮般散去。
灰白色的天光,重新透过破碎的屋顶,照亮了这片狼藉。
那股毁天灭地的威压,消失了。
支撑着苏老板的那股暴怒和本源之力,也随之燃尽。
她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焦距。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那个可怕的血洞,又看了看那些狰狞的伤口。
然后,她看到了倒在自己脚边、同样浑身是血的林小鱼。
剧痛。
疲惫。
还有反噬的痛苦。
所有被暴怒压下去的知觉,在这一刻,如同山洪海啸,全数回涌。
苏老板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
她沿着那根顶梁柱,缓缓地、无力地,滑倒在地。
她倒在了林小鱼的身边。
那个不可一世的、神明般的古妖,此刻,也只是一个流尽了鲜血、濒临死亡的重伤者。
万物俱寂。
苏老板躺在血泊中,破碎的柱子旁。她的胸口,那个被黑矛贯穿的血洞,正不断地涌出鲜血,带走她的力量和体温。
她败了敌人,却也燃尽了自己。
她的意识开始模糊。无尽的、冰冷的疲倦,像真正的深海一样,要将她拖入永恒的沉眠。
她偏过头。
她看到了躺在咫尺之外的林小鱼。
那个女孩,也倒在那里。肩膀上的伤口血肉模糊,呼吸已经微弱到几乎不可闻。
她快死了。
这个凡人……为了保护她,挡下了那致命的一击。
苏老板古老的、即将沉寂的心脏,被这副景象,狠狠地刺痛了。
那股暴怒已经褪去,只剩下一股更深沉的、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占有欲和……守护欲。
这是她的东西。
是她沉寂了万年的生命里,唯一的那点……不一样的微光。
它不能灭。
苏老板用尽了最后一丝意志,抵抗着死亡的拉扯。她拖着重伤垂死的身体,在满地的血污中,艰难地,朝那个女孩爬了过去。
她的动作,缓慢,而又坚定。
她终于爬到了林小鱼的身边。
苏老板抬起了那只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她无视了自己胸口的致命伤,而是将她那只冰凉的、沾满了自己鲜血的手,覆盖在了林小鱼那不断涌血的肩膀上。
一丝微弱的、纯粹的深蓝色光芒,从她的掌心亮起。
那是她本源燃尽后,残存的、最后一点生命之力。
她把它,全部渡向了那个凡人女孩。
危机解除了。
天空中的巨眼和阴影,随着敌人的湮灭,一同消失。
苏老板身上那股焚天的暴怒,也如潮水般退去。
她收敛了所有外放的力量。 那股力量,刚烈霸道,却不是用来救人的。
她低头,看着掌心下那个气息奄奄的女孩。
苏老板将自己最精纯的、属于本源的那一丝妖力,毫不吝惜地,渡入了林小鱼的身体。
那不是狂暴的能量。
那是一股深海般、幽蓝的、带着强大生命气息的暖流。
附着在林小鱼伤口上的黑色死气,被这股力量迅速驱散。那狰狞可怕、血肉模糊的贯穿伤,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
断裂的骨骼在重组。
撕裂的血肉在生长。
林小鱼那几不可闻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有力。
而随着女孩的伤势转好,苏老板的脸色,也变得愈发惨白。她胸前的血洞,和身上那些可怖的伤口,因为妖力的枯竭,反而开始流出更多的鲜血。
她把最后一点能救命的力量,都给了林小鱼。
当林小鱼的伤口彻底愈合,只留下一道粉红色的嫩痕时,女孩也因为剧痛后的放松,沉沉地昏了过去。
苏老板看着她终于平安,那根一直紧绷的弦,才彻底断了。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侧倒在林小鱼的身旁,也彻底失去了意识。
大堂里,一片死寂。
两个身影,并排倒在柱子脚下的血泊里。
苏老板已经到了极限。她渡出了最后一点妖力,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碎裂。无尽的黑暗,正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她的意识拖入深渊。
就在她即将彻底沉睡过去的那一刻。
她身旁,那个已经陷入深度昏迷的女孩,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林小鱼似乎正陷在一个不安的梦里。
她无意识地,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句极其轻微的、破碎的呓语。
“老板……”
“……别怕……”
这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却精准地,落入了苏老板即将熄灭的意识里。
苏老板那双开始涣散的眼眸,猛地凝固了。她怔怔地“看”着那个昏迷不醒的女孩。
她说什么?
别怕?
她在对谁说?
苏老板带着这最后一个荒谬而震撼的念头,终于,也彻底失去了意识,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
客栈里一片死寂。
在苏老板那间奢华的、弥漫着冷香的卧房里。林小鱼躺在那张巨大而柔软的丝绸床上。
她还在昏迷。
那致命的伤口虽已愈合,但灵魂的震荡和失血,让她陷入了沉睡。她的脸,白得像一张透明的纸。
床边,坐着一个人。
苏老板已经换下了一身血衣,随意披着一件黑色的丝绸长袍。她的脸色,和林小鱼一样苍白。她胸前的伤口,只是被妖力勉强封住,远未愈合。
她很虚弱。但她醒着。
她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
苏老板的目光,牢牢地锁在床上那张沉睡的脸上。
那双古老的眼眸里,没有了暴怒,没有了杀意,也没有了慵懒。
什么伪装都没有了。
只剩下一种,几乎是赤裸的情感。
那是,前所未有的后怕。
她看着这个凡人女孩。这个她随手捡回来的、脆弱的、会发光的玩具。
这个玩具,刚才,用身体挡在了她的面前。
用她那微不足道的生命,守护了她这个古老的神明。
苏老板的目光,渐渐变了。
那份后怕,沉淀下来,化作了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绝对的珍视。
卧房里,一片死寂。
苏老板就这么静静地守着 ,看着床上那个苍白的睡颜。
她以为林小鱼仍在沉沉的昏迷中 。
只有在这一刻,在这无人知晓的深夜,面对着这个为她豁出性命的凡人,这位古老的妖魔,才卸下了所有防备。
那股后怕,依旧紧紧攥着她的心脏。
差一点。
就差一点,这盏她唯一的、会发光的萤火,就要熄灭了。
她伸出手,那只受了伤、还沾着血痕的手,微微颤抖着。
她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女孩的头发 。柔软的发丝,带着凡人特有的、鲜活的温度。
苏老板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软和脆弱。
她低下头,用一种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的、轻如叹息的声音,低语着 。
“……你若死了,”
“我这无穷的生命,”
“岂不是又变回了一滩死水。”
林小鱼漂浮在一片温暖的黑暗中。
那股撕裂身体的剧痛,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妥帖安放的、安稳的感觉。
她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直到,她感觉到,有轻柔的触碰,落在了她的头发上 。
那动作很轻,带着一丝她从未感受过的、近乎脆弱的温柔。
紧接着,一个极轻的、像叹息一样的声音,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你若死了……”
“……我这无穷的生命……”
“……岂不是又变回了一滩死水。”
她听到了。她其实已经醒了。她听清了这最后一句、无人听见的告白 。
这句话,像一根最细的冰针,狠狠地刺痛了她的心脏 。
她为那句话中,无法化解的、永恒的孤独,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酸楚。
但紧接着,又有一股无比滚烫的暖流,从那被刺痛的地方,猛地炸开,瞬间填满了她的四肢百骸 。
她……是那片死水上,唯一的光吗?
黑暗中,那个被判定仍在昏迷的女孩,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
她的心,被刺痛,又被填满 。
在这一刻,林小鱼终于彻底明确了,自己对这位危险债主的真实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