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内殿归来时,殿中正换过一曲。
殿中的烛光被换成了更为柔和的灯色,灯影在长案与银杯间流转,乐声轻扬,像是在铺陈下一段更热闹的场面。
还未坐下,阿什已略侧过身,似是随意地低语一句,声线极轻,却刚好穿过杯沿的水光落在她耳边——
“今晚,不必回东翼。”
语气平静,像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不需解释,更不容拒绝。
那目光并不炽热,却有一种不容移开的重量,仿佛他早已将这一夜写进局中。
柔伊的手指停在椅背上,睫毛微垂,像是在听一首早已熟悉的乐曲,不急着回应。只是抬手,将裙摆收了收,缓缓落座。
铜管乐在下一曲奏起前稍作停顿,随即被欢快的弦音取代。大厅中央空出一片圆形舞台,地毯换作打磨光亮的木地,反射着烛光与水晶灯的碎影。宾客间的笑语与碰杯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丝绸摩擦与靴底滑过木面的轻响。
莱恩率先起身,向他的王妃伸出手,姿态得体而从容。那位王妃展颜一笑,置手于他掌心,裙摆如云般旋向舞台中央,引得四周响起一阵掌声。
一对又一对舞伴加入,厅中节奏渐热,旋转的裙摆在光影中层层铺开。
阿什与柔伊并未起身。阿什侧倚在座,神情从容,看着场中舞影交织,似乎并不打算下场。柔伊只是握着酒杯,目光随乐声轻移,像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流光。
不多时,一抹修长的身影穿过人群。
希罗带着他惯有的笑意,恰到好处地在她案前停下,微微俯身,伸出手——
“殿下,舞池中央少了最合适的光彩——不知今夜,可否让我有幸补全?”
这一句,既是请,也是试。
她的睫毛在灯下微微一颤,没有立刻伸手,也没有拒绝。四周的烛火映在她眼底,像是一层极浅的雾,将情绪遮得看不真切。
片刻后,她唇角弯起一丝淡得不能再淡的弧度,将指尖轻轻置于他掌中。
这一握,既不疏离,也不亲昵,恰如一位王妃对待所有得体的邀约——可她的步伐,是自己先迈出去的。
希罗的笑在那一瞬更深了些,带着她穿过席间的视线与低语,步向舞台中央。
忽然。
没有传报,没有脚步声。
像是从空气里生出来一般,一抹灼烈的红色,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殿门处。
那是能让空气瞬间升温的颜色——暗到近乎血色的绯红,织金长袍如火焰铺开,肩线与袖口缀着细密的暗金卷纹,光影间似有流火暗动。厚实的外袍下,是更轻薄的丝质内衬,错襟裁剪式的衣领仅用一枚暗金兽首扣系到胸口中段,露出锁骨与一抹线条清晰的胸膛,仿佛随时能被目光卷入深处。
他一步不停,沿着红毯向殿中走来。披在左肩的短披风随步伐微荡,内衬的朱红在灯下如火舌般闪现。腰带位置略低,暗金扣饰与细链贴着腰线,刻意不刻意地勾出极致的比例。
最先静下来的,是靠近殿门一侧的侍臣与卫士——他们的手几乎要摸上佩剑,却在那一瞬被他身上逼人的压迫感钉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长发是松散的灰褐色,在灯火映照下泛着柔而危险的光泽,几缕微乱的发丝落在眉眼间,衬得那双紫眸更深——像夜色里掺了酒,勾得人心魂发烫。额间紫色火焰印记在金与红的光影间若隐若现,像在呼吸的真火。
他没有看任何人,也不曾停下。
那气场像一柄不容置疑的刀,轻易劈开北炎宫廷冰封的空气——明明是宴会的殿堂,却在他行经之处泛起仿佛战场上的压迫感。
席间的低语在不知不觉中停下,贵族们下意识停下了动作,眼神在惊愕与戒备间闪动。
贵族老臣的目光迅速交错,彼此低声询问他的身份,却无一人能在宾客名单里找到对应的名字。有人想询问,却在对上那双紫眸的瞬间噤了声——像是被无形的手扣住喉咙。
莱恩的目光微微一缩,手中与舞伴相扣的姿态未变,却在暗中示意侍卫留意。哈里德眯起眼,神色不动地将位置稍稍侧开,以便随时拔剑。
而阿什——
在那抹红色踏入殿门的瞬间,他的目光已锁定过去。
他依旧倚着座,手指轻敲杯沿,神色从容到近乎冷漠,但那一瞬,眼底深处的锋意已悄然收紧,像猎手在第一时间辨认出另一只闯入领地的掠食者。
女性宾客间传来极轻的吸气声——有些被那股异域的美与危险气息所吸引,有些则本能地握紧了扇柄与丝帕。
他微微一笑。
那笑容里有漫不经心的戏谑,也有不加掩饰的掠夺感,像猎手在锁定唯一的猎物。
左手的红宝石指环在举杯时反光,右手空着,骨节修长,似乎只等下一瞬便会攥住什么。
希罗牵着她,正带着从容的笑意踏上舞池的木地。
就在这时,他像是感到背后气流微变,脚步轻轻一顿,回头望去——那抹灼烈的红已近在数步之外。
紫眸在灯影间沉沉锁来,带着不容置疑的侵入感,令希罗的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紧。
柔伊察觉到希罗的目光变化,这才微微回头。
尚未看清来人,她的手腕已被另一只带着火烫温度的手扣住,带着不容分说的力量,直接将她从希罗的手中扯走,下一刻,另一只手沿着她的腰线收拢,她的身体被带着半个转身,撞进一堵熟悉得令人心口一震的气息里。
没有一丝停顿,他低头,带着不容回避的掌控力吻了下去——凌厉,直接,占有意味昭然。呼吸间有酒与火的气息,逼得她无处可退,仿佛整个殿堂只剩下这一个瞬间。
烛火的温度、摄魂的气息、以及一个月未曾出现的名字,一起涌进她的意识——
——夜。
柔伊怔在原地。
她的睫毛微颤,呼吸紊乱,却没有推开,也没有闭眼——只是凝望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紫眸。眼底的情绪像被搅乱的水,震惊、错愕、难辨的波澜交织,却没有闪避。
心口猛然一紧,像被无形之手扣住——她很清楚,他绝不是冲动。正因如此,心跳才失了序。
唇瓣分开的一瞬,夜在她耳边低声道,嗓音带着掠火般的笑意:
“这样看着我,却没推开。看来你也没忘。”
话音未落,他抬起头,视线跨过她的肩,极其挑衅地落在阿什身上。
那笑容像刀尖挑开的火花,明晃晃地写着示威与掠夺。
阿什依旧倚在座中,手指轻敲杯沿的节奏半分未乱,唇角似有若无地勾起。那双眼睛却冷得像深海,锋意凝得极深,仿佛在静静衡量对方的筹码与底线。
他没有起身,也没有出声,像是在容许猎物误以为自己得手——可那份冷静背后,已悄然将对方纳入局中。
夜的唇角压得更高,像是接下了这无声的回击,随即松开了柔伊,转身大步离去,红色的长袍在灯火间拖曳出长长的尾影,留下一殿震骇与低声的喧哗。
柔伊站在原地,唇上还残着那抹火烫的温度。她的呼吸在胸腔里起伏了一瞬,却很快被她压了下去。
没有去擦嘴。没有回头追。
她缓缓抬起眼,像是终于从方才的片刻分神中回神,视线轻轻一扫,将那些探究、讶异、幸灾乐祸或震动的目光一一收回。唇角漾起极浅的一弧,恰到好处地与身旁的希罗对上——
“殿下,舞曲似乎该换下一段了。”
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越过了殿堂的喧声,像一滴水落入热油,逼得那些想要追问的舌尖全都收了回去。
这一瞬,她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所有的惊愕、疑问与揣测,都被她的冷静切断在表象之外。
可她的目光,仍旧追着那抹渐行渐远的绯红,直到它消失在殿门外的灯影里。
她低低吐出一口气,像是在笑,又像是在自语——
“你不是疯了……你只是太清醒。”
***
宫廷大道在夜色中铺展开去,深色石砖被嵌金油灯的光映得泛着温润的辉光。廊下立柱高耸,铜灯悬挂在拱廊之间,灯罩内镶嵌磨得晶莹的云母片,使光芒透出柔和却不失炽亮的辉彩,顺着廊道延伸,像一条静静燃烧的长河。
马车轮声在廊柱回音里缓慢滚动,铁箍与石面摩擦出低沉的韵律。车厢内安静得近乎凝固,厚实织锦与皮革内衬隔绝了外界的喧扰,只余轻微的晃动与偶尔的呼吸声,像是整座宫廷都屏息在这条大道的尽头。
阿什一手支在膝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敲着,侧颜被车内暖灯勾出冷峻的线条。
沉默一直延续到第三个街角,他才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像要贴到耳骨里——
“你看起来,并不意外。”
柔伊侧过脸,神情平静得像湖面,唇角微微一弯:“看起来像意外吗?”
她没有解释,也没有否认,语气就像在聊舞会的余音,让人摸不透她真正的立场。
阿什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几秒,笑意极浅,却像刀锋轻轻压在脉搏上:“所以,你早就知道他是谁?”
柔伊垂下眼,指尖拨了拨裙摆的褶皱,声音轻得像风过檐铃——既没说出名字,也没否认,只淡淡地问:“知道和不知道,有区别吗?”
这句话像是将主动权推回到他手里,却让他的试探落了空。
马车在台阶前缓缓停下。
阿什先行下车,转身,手伸向她。
阶下,殿侍总管与寝仪女监已经等候,还有一排持灯的宫廷女官与侍从,眼光都在等她的动作。她看了那只手一瞬,便将指尖置入他的掌心。握得不轻不重,恰好足够让旁人看清,也足够让他感知她的冷静。
两人牵着手走到了殿门,殿侍总管上前,捧着鎏金钥匙,寝仪女监低声诵着祝颂,象征性地在众人注视下被缓缓推开主殿大门。
夜风自半开的殿门间涌来,带起她鬓边一缕发丝。阿什抬手替她理好,指腹掠过鬓角,在她耳侧停留,俯身在她耳边低语——
“别忘了,今晚的灯,是为了看你,不是看他。”
柔伊微微转眸,目光与他相触,眼底映着灯火的光,唇角弯起一线极浅的弧度:“殿下,宫廷从来不缺观众。”
她的声音柔,眼神平静却不留缝隙——像在提醒,也像在划界。
随后,她抬脚踏入冷月厅,长长的衣摆与风一同掠过他的指尖,留下的温度转瞬即逝。
阿什看着她的背影,唇角慢慢勾起,似乎接受了她的回击,又似乎在默记这句话,准备在更深的地方还回来。
***
冷月厅外,宫灯高悬,檐下的火光与夜色交错,把殿前的石阶映得温暖又森冷。
半扶半扛着埃利奥特的两个侍从快步穿过前殿侧廊。药效还没退,埃利奥特的呼吸里带着压不住的热意,四肢发软,额前的发丝湿湿地贴在鬓边,披肩也有些凌乱。
刚踏进冷月厅外院,他抬头,正好看见——
阿什牵着柔伊,从马车上走下来,缓缓朝主殿走去。几名宫人举着灯随行,光影摇曳中,那双相握的手格外显眼。殿门在仪式的祝颂声中缓缓推开,夜风吹乱了她鬓角的发,阿什抬手替她整理,身形微微俯下,唇侧靠近她耳边,像是在说只有她能听到的话。柔伊没有躲开,唇边甚至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一瞬,胸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力道不大,却让呼吸微颤。他知道这是合房礼,是王宫的仪式,可那画面落在眼里,仍旧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钝痛——像是在众人眼前,看见她被另一只手牢牢牵住,带进一扇只会在夜里关上的门。
两名侍从也看见了这一幕,脸色一变,迅速将他带入离门口不远、灯光照不透的阴影处。那是连宫灯都绕过去的角落,冰冷的石壁贴着埃利奥特的肩胛,寒意直透入骨。
身侧的侍从察觉了他的视线,冷笑着压低声音:
“你只不过是运气好,长了张漂亮脸才被选中,就别痴心妄想了。”
“王妃要真喜欢你,就不会嫁给五殿下了。”
那话像在埃利奥特的旧伤口上碾了一下,却还不是最狠的那刀。
另一个接话,带着嘲讽:“还不知道吧?刚才舞会上——她被一个妖孽一样的男人,当众吻了。”
那一瞬,像有人将一扇他从未跨过的门,直接在他眼前推开,却是别人走了进去。耳边的灯火声全数抽空,只余血液涌上太阳穴的闷响。药效残余的热与那句话的凉意在胸口碰撞,像两股方向相反的力,绞得他呼吸一滞。
下一刻,第一人俯近,低声道——“呵……所以啊,你在她那,不过是众多男宠里的一件玩物而已。”
最后一刀落下时,仿佛整个胸腔的空气都被抽走,
这一句,像带着倒钩的钉子,从胸口钉进去再往外扯,疼得连血液都冷了一瞬。
“要不要干脆跟了公主?公主那么喜欢你,或许还有机会当王配。”
埃利奥特的指节在袖中缓慢收紧,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像是怕一松手,所有被死死压住的情绪都会倾泻而出。
他没有抬头,不敢让光落进眼里——那样一来,里面的颤意和失重都会溢出来。
呼吸很慢,很浅,可每一次吸气,都像是从刀锋上擦过一样。
“妖孽之吻”,还有那句“男宠”——每一个词都像是带血的刀,一刀刀剜在他心口最脆弱的地方。
他想否认,却找不到可以握住的确定;想转身离开,却被身体的无力牢牢钉在原地。
这一瞬,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连抬头的资格都没有。
她在殿门的光里,他在阴影里。
那道距离,不是一步,是整个宫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