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了滿滿一杯白酒，一飲而盡。

這次他只微微皺了皺眉頭，眼淚也沒有再嗆出來。非常輕易地就適應了這份痛。

是因為習慣了喪禮上的痛？又或者自己故意屏蔽了某些感受？

他苦笑，自己竟在這份痛苦過後，嘗到了一點白酒的甜。

腦袋一瞬間閃過奶奶的各種回憶，仿佛刻骨銘心，卻又捉摸不住。

留下的只有口中的那一絲甜，還有無盡的憾。

真要說他在奶奶生前做了什麼憾事？這倒沒有。

就是總覺得奶奶不該走得那麼早，他還想多侍奉奶奶多幾年，帶個知書達理的媳婦回來給奶奶看，還有結婚、生子，讓奶奶抱一抱自己未來的曾孫……

他還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想要跟奶奶分享，但奶奶卻絲毫不留戀這個人間，仿佛是回頭吼了一句：“別妨礙我上天當菩薩！”

然後就走了。

每一天為奶奶守夜，他總能隱隱約約在香爐的裊裊青煙裡，看見奶奶皺著眉頭不耐煩，卻又溺愛的臉龐。

她好像在嫌棄自己的子孫那麼不中用，長這麼大了，連一個總會離開的老人家都放不下。卻又像要安慰這些不爭氣的子孫們，讓他們知道自己在人世間沒有留下什麼遺憾，走得瀟灑自在，走得喜樂平安。

他絕對相信，奶奶是上了天當菩薩。

他還夢過奶奶當上菩薩的樣子。

就在今天下午，奶奶火化了以後，他終於精疲力盡地沉沉睡去。

奶奶信佛，他從小也跟著奶奶誦經念佛，只是長大了以後，自己就沒有那麼虔誠，已經好多年沒在佛前跪下。

奶奶去世這幾天，他卻跪了很久。

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距離奶奶更近，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佛祖菩薩多照顧奶奶一點。

“搞不好是奶奶照顧佛祖菩薩，她生前就很會照顧人，還常常免費給佛堂炒米粉、煮咖喱。”

客人笑著，又倒了一杯白酒，一飲而盡。

小陳端來了一盤小炒章魚，全被切成了細細的肉絲，非常容易入口。

“謝謝。”

客人一樣道謝，小陳一樣沒說話，笑著點了點頭便離開。

他其實沒什麼胃口吃，因為一整場喪禮下來，他滿身疲憊。

大家都能盡情哭泣的時候，他硬撐著。

送走了奶奶以後，大家平靜了，他卻把這股悲傷壓實了，釋放不出來。

所以他也不清楚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狀態，明明心底很平靜，但卻總有一點空蕩蕩。他想用一點激烈的情緒去填滿這份空蕩，卻怎麼樣也做不到，渾身沒勁。

但是他還是強迫自己吃一點東西，放了一點章魚入口。

微辣的刺激，Q彈的口感。還有青蔥帶來的清香中和調味料的鹹膩，非常開胃，也非常下酒。

食物是好吃的，可惜客人現在沒有心情品嘗。

辛苦了老闆，也不好意思老闆，他覺得自己糟蹋了這份餐點。

不過酒倒是能多喝一點，白酒不便宜，怎麼樣都是老闆的心意。

一小口酒，一小口章魚。至少他在微辣的刺激下開了胃，可以一口一口地吃東西。

“唉！這種渾身沒勁的狀態不知道要持續多久。”

他歎了口氣。

奶奶去世的悲傷沒有這麼容易消解，偏偏他現在還哭不出來，連釋放情緒都做不到，那就只能讓時間慢慢把愁緒化解了。

多喝點酒吧！

至少，這灼喉的白酒能刺激他的痛覺，讓他一點點感受已經麻木的心痛。

或許，就這樣刺破了他的心房，讓他大哭一場呢？

妳說是不是呀？奶奶？

奶奶！

朦朧的眼，看見坐在桌子另一端的奶奶。

奶奶笑著，眉頭卻有點皺，他知道這個表情，奶奶在輕輕埋怨他怎麼喝那麼多酒。

“這不是想妳嗎？”

他說著，伸手一握。

手裡什麼也沒有。

他笑了。

哭著笑了。

這奶奶是假的，幻覺，是他想象出來的。

竟然那麼想念奶奶，都想出幻覺了！

但就算是幻覺又如何？就想奶奶了，怎麼樣？

“奶……”

他哽咽。

淚水不受控制地流了滿面。

“我還沒好好地跟妳道別啊！”

他說不出來，只能在腦袋裡不斷重復這句話，希望奶奶能聽到。

喪禮上，他是跟奶奶道別最多次的人。他參與了所有的儀式，安慰了所有親戚，還會帶著自己的侄子來到奶奶的棺木邊說：

“奶奶，妳的曾孫來看妳了。他很乖，沒有哭。我們會照顧好他，讓他好好長大，妳不要擔心……”

可一次一次的道別都是為著其他人，都是在替那些哭泣不已的親戚們向奶奶道別。

沒有一次，沒有一次！沒有一次是他自己向奶奶道別。

被壓實的悲傷，被硬撐的保護殼，全都把他的心意深深地藏進心裡。他不曾流露出來過。

一場喪禮那麼多次的告別式，他都沒法打開自己的悲傷，跟奶奶好好地道別一次。

喪禮，不止是為了死者而辦，也是為了讓生者還有最後一次道別、治愈自己的機會。

他明明人在現場，卻完美錯過。

“奶奶！我好想妳，我真的好想妳……我會好好活著，我會記住妳說的話活著……我會照顧好爸爸媽媽，我會結婚生小孩，然後告訴孩子自己的曾祖母……”

他還是說不出話，只能看著眼前的幻影在腦袋中重複著毫無組織的言語。

每一句話，都會勾起一幕他與奶奶的過去。

每一滴淚，都是正在道別的過去。

打濕了整張桌子，也打亂了腦中的所有回憶。

直到每一個記憶片段都回味了一次，他再也想不出能向奶奶道別些什麼，才伏案大哭，把喪禮中宣洩不了的悲傷，一口氣全部哭出來。

其他客人走了，燒魚攤打烊了，伊幹也回到仙界了，他仍然趴在桌子上，後背輕微起伏。

在沒人看見的地方，最後一縷心塵從他的身上飄起，化為一個慈祥老奶奶，輕輕地撫摸了他的背。

~~~~~~作者的話~~~~~~

對我來說，沒到場的喪禮，總比到場的喪禮更遺憾。

尤其是長到三十幾歲的年級，剛好是經過了長輩們一路關照扶持以後，成長到足以回饋、報答他們的年紀。

而這時候總會想起那些來不及報答的人，甚至有時候哭得比自己親人還要傷心。

因為來不及。

所以有時候你會聽到一些從事臨終關懷的專業人士會說，臨終前需要關懷的人不一定是死者，有時候其實是那些還活著的人。

殯喪界也有人說，喪禮不止給死者，也為了活著的人辦。

為死去的人辦一場喪禮，對每個人來說意義不同。而目前就我而言，我更覺得是給自己一個送行的機會：過去我可能有許多做不好的地方，這一段路讓我好好送你。

這是我的人生經歷領悟。

對你們而言，一場喪禮又有怎麼樣的意義呢？歡迎分享，也歡迎私信，如果有話想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