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为局 • 三日封心
最后更新: 2025年7月6日 下午7:30
总字数: 5073
雪后初晴的王都,昨夜的雪尚未消融,寒意仍笼着宫墙与石径。薄阳沉沉,如雾无声洒落,天地静得仿佛连呼吸都能结霜。
冷月厅的马车停在府外,一如往常,沉黑不饰纹徽,仅随三名近卫,无仪仗、不鸣号,冷淡如其主人的眼。
阿什站在车前,黑绒外袍披着未束,风拂过袍角,银白长发被风吹起,衣摆微动,却不见声息,仿佛连风,也不敢惊扰他的沉静。他侧首望向府门,神情静极,仿佛湖底沉石,万象不惊。
他开口,仅两字:
“上车。”
柔伊缓步走出门槛,未施脂粉,眉眼清淡如雪后晨光,冷静中带着一丝无声的倦。她未作一语,衣摆掠过台阶积雪,径自登上车舆。
车轮碾雪而行,马蹄声交错着踏雪声,一下又一下,如同有人在耳畔敲打失焦的节拍。她倚靠车窗,望着林道倒退,隐约听得前方阿什与近卫低语,却听不清他语气中任何温度。
林道尽头,雪仍未融。一道黑影骤然出现,自远而近,踏破白雪,飞溅雪屑如飞羽四散。
“……柔伊!”
那嗓音几乎撕裂了风雪。
柔伊身形一震,指尖下意识扣紧了窗沿。那声音太熟,熟得像无数个噩梦中的回音——带着喘息与焦灼,野性与不加掩饰的急切,毫无预警地刺入她早已结霜的心口。
近卫警觉拔刃,却被阿什一抬手止住。
“无妨。”他语气温和,唇角却似笑非笑。
柔伊推开车门,身形探出。
洛基站在雪中,旅装未解,披风早被风雪打湿,贴在肩背上勾出颀长轮廓。他眉眼如刃,神色带着翻涌的情绪,一只眼是深绿,带着执拗的光;一只是橙金,如未熄的火。
他望着她,仿佛望进一场终于追上的春日幻梦。
“我找到你了。”
柔伊望他,眼神淡如积雪,毫无波澜。唇角微扬,笑意极轻,却温柔得近乎残忍——如风掠雪面,不留痕。
“这位先生……你认错人了。”
洛基倏然顿住。
他凝视她,像看着某个不愿醒来的梦。他从不认错,可无论她换了怎样的妆容、声线与衣饰,那眉间轻蹙,那一颦一息——全是他熟悉的,她。
“我护你、信你、等你……”他的声音低哑,“你现在跟着他,还想骗我——你不是她?”
阿什缓步走来,倚于车壁,一手随意搭在门沿上,指节轻敲,似在轻描淡写中击打心鼓。他眉目含笑,言辞却字字成刀:
“认错了人,多伤心。可若没认错——岂不是更伤人?”
他不拦,也不遮,只像个静待谢幕的看客。
“旧情人也好,陌生人也罢……她现在,是本王子的人。”
他说得极轻,语调和缓,却落字无情。
他看向柔伊,温声道:
“还不澄清?这误会,可太大了。”
洛基神情愈发急切,怒火上涌,猛然拔刀指向阿什。阿什不动如松,左手一翻,长刀出鞘,轻松横挡。
而柔伊,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洛基的眼神开始变红,他怒了、痛了、也怕了。
他突然停手,望向她,眼神动摇:“你跟他在一起了?”
她缓缓走下车,立于两人之间,背对阿什,眉眼低垂。
阿什靠近,声音贴着她耳侧,低哑而玩味:
“他这样看你,我都嫉妒了。”
“要不你亲口告诉他?让他死心——或者我来?”
她不语,只缓缓举起了弓。
那一刻,洛基瞳孔骤缩,喉间仿佛哽住了什么。
她眸光凝定,手指一松——
“嗖——”
箭矢破空,擦过他心口穿身而过,鲜血在雪中盛放,如冬日寒梅怒绽。
洛基踉跄退后,未倒。他直直望着她,目中光影在震惊与痛苦中剧烈颤动。
“柔伊……为什么?”
她的眼神冷如霜雪,声音却发颤得近乎碎裂:
“洛基,我从未爱过你。”
“我和你在一起,是为了活下去。你护我,我还你;你救我,我陪你。可现在——你对我没用了。”
说罢,她转身背对,微垂的头掩不住肩线的微颤。
洛基喉间腥甜翻涌,他没有看血,只死死盯着她,像终于信了某个早已不愿相信的事实。
他忽而咧嘴,露出一个几乎扭曲的笑:
“哈……我真他妈的蠢。”
“还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是我自己太天真。”
他眼中光芒一点点熄下,喉头一哽,却硬生生咽下,嗓音低哑如刮骨:
“你可以骗我一次,骗我第二次……但这次,你是真往我心口扎了刀。”
他声音冷了,眼神疲惫:
“以后你想我找你……我也不会来了。”
“希望你别后悔。”
语毕,他转身,化作狼影掠入雪林,霎时没入漫天白雪。
阿什静立原地,望着柔伊,唇角挑起浅笑:
“你这一箭……比我想象中还狠。”
她未回应,只低头收弓,缓缓回到车中,动作冷静至近乎僵硬。
“砰——”
车门合拢,帘幕落下,将风声雪影一并隔绝。车内沉寂如渊,她坐下,指节扣紧胸口,呼吸凌乱,眼睫低垂,泪水早已在眼眶中打转。
下一刻,她抱住自己,像要用力按住那一寸钻心的痛。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一滴滴砸在膝上、掌心,炽热如焰。
“对不起……”她哽咽,声音轻得仿佛风:
“我不是……想伤你。”
“可你为什么,还要来……”
她咬紧牙关,眼泪却越流越快,声音碎得几乎要断在喉间,再也发不出来:
“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快放下了。”
“你明明……不该来的……”
她的每一句,都是一箭,反扎入自己心头。
那日风雪又起,马车远行于林道深处。雪地上,那一滴滴炽热的泪水,正被悄悄埋入春天来临前,最后一夜的寒意中。
***
冷月厅东翼那间长久空置的副厅,今夜终于迎来新的主人。门扉合拢,微暖的香气在静寂中悄然浮起,像一缕藏于冰雪深处的暗焰,缓缓燃至阴影角落。
柔伊立于厅中,尚未披外袍,褐发垂散,袖口微挽,指尖轻捻香料,将一撮雪缟草与些许静霭叶混入银制熏炉。火星初起时,香未显,只一缕极淡的苦息,仿若一枚尚未绽放的霜蕾;数息之后,气味渐浮,却无甜无烈,仅留一丝让人分不清是花还是霜的寒香。
——是她亲手调制的香方,名曰:
“无引”。
不媚、不暖,无欲无请。连情绪都难以循香追踪。
这是一种“不迎不拒,只求自守”的局香。 唯有真正想守住边界的人,才会点燃这样一炉——不予靠近,也不轻易远离。
她走至桌几旁,取下屏风后一罐封存的老灰木屑,细研后轻撒于四角,与香同焚,以作锁气封声之术。
随后,她俯身至门边地板缝隙,以指尖沾取微香残末,在落子拼缝之间描出一道细若发丝的香纹轨迹。香痕隐于纹理之中,肉眼难辨;但若有人靠近,香气便会悄然颤动,如弦上微声。
最后,她拈起一缕落发,低低俯身,将其引入炉中的微火之上。
火光一瞬轻跳,香末骤然升温,那缕发丝卷入烟气,化作细白微尘。
她垂下眼帘,睫影如羽,如霜初凝。
她不是在设防。
她是在设一道“自我隔离”的结界——将情绪锁入香火之内,令一切不得逾界。
一切布置完毕,她缓缓走到窗前。
高窗半启,薄纱掩映之间,可望见冷月厅主殿高檐的一线微光。
光中,有一道隐约的身影。
他立于回廊尽头,负手而立,身影被灯光切割成雪白与幽暗两半。银白长发垂至肩侧,半掩眉眼,静如雕像,却又如猎鹰般凝视。
寒风吹动他袍角的同时,也拂动她指心的温度。
隔着一道墙,他像是在看她心。
柔伊未回头,只缓缓伸手,指腹轻抚窗边银杯,动作如水流般平稳,神色亦无波澜。
但她心知——
他在听。他在看。他在感知她所设下的每一道界。
她与他,隔着一堵墙。
仿若对望,却始终无人开口。
窗外雪色微沉,纷纷落于檐角;墙内香烟轻转,浮于帷幕后,如静水涟波。
他不语,是在等她先落棋;她不动,是怕自己先失守。
而在冷月厅主殿那侧,果如她所料——静得出奇。
他半倚于长椅之上,手中摊开的书卷停在中页,指节悬于页角,却迟迟未翻下一章。
炉火映照下,他眼底浮着一层淡青的光,明暗交织中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冷意——
她真的射了。
那一箭斩情,不只让洛基退场,更让他“确认”了什么。
他想,这世上已经没人能像他那样,接受她以箭为语的方式。
她为了不让洛基靠近,选择了用“最狠的拒绝”来保护彼此。
那他呢?
他可以不靠近,只看着她在自己设下的香阵里安静流泪,便足以让他确认——她已经走不出他设下的这座雪中之殿。
他不急。他会等,等她习惯他的沉默,等她从“背对他”变成“依靠他”。
她越狠,他就越确定,她不会再爱上别人。
——她已经用刀把自己圈进来了。
半夜,柔伊仍独坐于桌前,茶已凉,香已透,她的眸色却愈发沉静。
她的手指缓缓按上心口,指节轻轻收紧。
她想起那一箭穿心的轨迹,想起他后退半步时脸上那一瞬的错愕与失言,想起他转身之前那一句:
“你可以骗我一次,骗我第二次……但这次,你是真往我心口扎了刀。”
而后,她想起更早些时候——那夜林中,他微低着头,对她说:
“被讨厌、被利用、被背叛,甚至被当成垃圾扔掉……这些东西,我早就经历得够多了。”
她没能回答他,也没能改变他。
良久,她看着自己的双手,低声道:
“……我最终还是,成了让你讨厌自己的人原因。”
她的声音极轻,几不可闻,像是说给自己,也像是说给夜色。
眼眶湿意浮动,下一瞬,一滴泪终于悄然坠下,落在她掌心。
没有呜咽,没有声音,只有心跳一声声撞在身体里。
她抬起手,缓缓拭去那滴泪,却没能止住眼底的颤意。
——“你说你经历够了被丢下的事。”
——“可最后,丢下你的人还是我。”
帘幕垂落,香烟未散。冷月厅东侧的屋檐下,雪色渐浓,而她的背影,仍立在灯光未及的角落,仿佛沉入了一场无人知晓的夜。
***
冷月厅的雪,停在三天前。
自那夜之后,王都再无新雪落下,然寒意未减。石阶湿滑,檐角残冰未融,恰似一场尚未醒来的冬梦——静谧、清醒、锋利。
而柔伊,已在这场梦境中安身三日。
她每日按时起身,调配熏香从不差分毫。香方更迭极细,主调轻冷以安情绪,辅调微涩无留痕迹。她从不越礼送香入主殿,却也未显疏慢——不趋不避,不远不近,恰如其人:
端雅,清稳,不多事。
她偶尔与侍女寒暄,话不多,却不过于寡言。适度询问花圃气温与霜雪湿度,有问便答,有事便应,举止从容,温而不炽,如一抹悄然扎根于冰宫的静水。
她虽未出厅,却早将主殿的灯火与脚步熟记于心:
阿什每日两度离开书阁:一次在晨末时分,返时必有侍从随行;另一次多在黄昏前,若夜幕降临尚未归返,便常宿于外宫政厅。他所用香方多偏冷性,常以雪松粉引调,辅以少许干桂皮末,却从不加助眠草料——所调之香,皆为清神醒意所用。
他有时读书,有时不翻页,长久静坐于炉侧长椅,指节悬于书页一角,神情不动——
仿佛比书更沉静的,是他未言的思绪。
柔伊从未惊扰,也从未接近。唯一一次偶遇,是她行过回廊,恰逢他自主殿而出。两人隔着一列石柱对望,他未言语,她亦未行礼。仿佛一人路过了自己的倒影。
次日,东侧花墙被人修剪过,窗外新露一段视野。
黄昏时分,侍女送来一杯热饮。深釉陶杯,色泽沉雅,热气轻浮,香气极淡,却带着她极为熟悉的气息。
那香,她认得——
是她曾在星间茶舍招牌——黑山茶。
她垂眸嗅香,指腹轻顿在杯沿,未作一语。
她未饮,也未拒。只是语声极缓,却不留商量的余地:“明日换以初晨露水斟取,先暖杯,再送来。”
语气平和,却未留应答的余地。
夜间,她会静坐灯下,重新抄一遍香方边角的诗句。她的字迹清瘦,笔锋极淡,每写一笔都像在用理智缝合情绪。
偶尔,她会止笔不前,指腹轻覆心口,闭眼片刻——仿佛又听见那一箭穿空的裂响。她不再哭,却仍疼,那疼被她一点点揉进指尖,一寸寸藏入骨节之中。
她的情绪,已不再是山崩海啸,而是悄无声息的水磨石蚀,既不外露,也从未平息。
就这样,三日如水而过。
冷月厅东翼仍无召见,也无言语,只有香气每日如常,一线线穿廊入梦,轻如雾,淡如影。
窗外曦光轻洒,廊下残雪将尽,一线春风穿石阶而过,携来山野初醒的气息。
她立于门前片刻,回首望了一眼屋中桌椅,目光不再如前两日那般沉冷,而是一种极深的清醒。
她知道,该走出去了。
不是因为她已无所惧,而是因为她必须走出这道墙,去见那个她若不见,便不能理解冷月厅这局的另一个“局内人”。
她轻声吩咐:“备车。我要去见……安瑟拉侧妃。”
侍女怔了一瞬,却不敢多问,忙即应下。
她踏出门槛,披风轻扬,墨蓝长披于身,香气随风微拂,在寒意中如细焰游走。
寒风扑面而来,却不再刺骨,只余微凉。
回廊下冰雪初融,薄薄的积水映出石砖上的天光残影。她步至一处微洼,足尖一顿,几乎滑出平衡。
披风之下,她指节绷紧,掌心微收,却终稳住了身形。
她没有回头,只低垂着眼,像是在确认自己尚未动摇。
这是她第一次,自设下这三日的封香与不语后,踏出冷月厅。
她将见的,不是敌人,也不是盟友,而是另一个,与她一样,被困于阿什掌心的局中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