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盒与金属箔搭建的临时屏蔽罩内，苏凌雪的呼吸如绷紧的弓弦。实验室里的空气稠得能拧出水来——并非湿度，而是某种无形能量的淤积。那台老旧的放射性监测仪每一声“嘀嘀”都像锤子敲在每个人神经末梢。

林墨站在控制台前，【动态视界】全开。八个分屏上数据狂流：地下脉冲振幅已增至基准的150%，波形从正弦退化为疯子的心电图；环境γ射线剂量率每小时上升1.2微西弗；更诡异的是，温度传感器显示地下三米岩层温度在四十分钟内飙升了3.8摄氏度。

“它在‘代谢’。”林墨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醒什么，“每一次脉冲峰值都伴随热释放，符合生物活性特征。但规模……太大了。”

“是活物？”李明的声音在角落里抖成碎片。

“或是被活物驱动的装置。”林墨快速建模，“能量转化效率高得不自然。除非……”

他转头看向苏凌雪。她正从屏蔽罩中探出半张脸，额发湿漉漉贴在苍白的皮肤上，眼底那抹幽蓝反光比任何时候都明显——即使没有接触任何实体核心。

“你在接收。”林墨得出结论，语气是陈述而非询问，“场强增幅让你的神经系统成了被动天线。屏蔽罩衰减了70%，但剩下的30%正在过载你的感官阈值。”

苏凌雪咬紧牙关点了点头，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她太阳穴青筋暴起。“声音……现在像有无数根针在颅骨里刮。还有图像碎片……培养皿、手术灯、电极……不是我的记忆。”

林墨调出她脑电波数据——混乱的γ波爆发，与地下脉冲谐振。“共鸣深度在增加。继续暴露，你的意识可能会被拖进能量场的‘记忆回响’。”

“那怎么办？”孙倩声音带哭腔，“我们逃吧，现在！”

林墨调出辐射上升预测模型。“十二小时后，本区辐射剂量将达到危险值400%。但真正致命的是——”他放大一个次级波形，“每三次主脉冲后，会出现一次‘清理谐波’，频率正好能破坏哺乳动物神经髓鞘。按当前增幅，六小时内，谐波强度就足以让半径五十米内所有生物永久性神经损伤。”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个人：“包括我们。”

死寂。

王坤突然一拳砸在墙上：“下去！毁了那鬼东西！”

“正有此意。”林墨开始收拾装备，动作快而精确，“但不是毁，是侦查。苏凌雪和我下去。王坤、孙倩、李明，你们留守控制台。如果三小时后这两盏绿灯熄灭——”他指了指桌上并联的两个生命体征监测器，“或者辐射计突破红色阈值，立即从东侧通道撤离，按B计划向江北移动。不要犹豫，不要回头。”

“可你的眼睛……”孙倩指了指林墨始终盯着屏幕的模样。

“【动态视界】能让我看清能量流动和结构弱点。这是侦查必需的。”林墨说完，看向苏凌雪，“你能走吗？”

苏凌雪扶着屏蔽罩边缘站起来，膝盖明显晃了一下，又立刻绷直。“比你强。”她抓起新磨的钢钎，却在握紧时指节发白——这个细节只有林墨注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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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地下的维修梯锈蚀得像老人的脊椎，每踩一脚都呻吟出铁腥味的抗议。黑暗稠密如实质，只有林墨手中探测器的幽蓝屏幕是唯一光源。越往下，那股甜腥的腐败味越浓，混着福尔马林的刺鼻，像停尸房与花房被粗暴搅在一起。

“二十米深度。”林墨的声音透过骨传导耳麦传来，压低而清晰，“我们正在穿透第一层铅复合屏蔽。厚度三十五厘米，施工工艺是军用级。三年前的大学生物样本库，不需要这个。”

“除非他们藏的东西，本身就危险到需要关进笼子。”苏凌雪的声音带着微喘。她跟在林墨下方三阶处，这个距离能随时应变，但此刻她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分散——林墨攀爬时，背包侧袋露出一截绷带边缘，上面有新鲜渗出的血迹。

是之前搬运设备时受的伤。他没提。

梯子尽头是一扇被暴力破开的防爆门。切割痕迹专业，氧化层显示是两个月前的作品。“有人先来了。”林墨用指尖拂过门边焦痕，“或者，有什么东西先出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苏凌雪上前，手掌抵住冰冷金属。就在她要发力时，林墨忽然按住她小臂。

“等等。”他掏出一个小巧的激光测距仪，调整角度，“门后三米处有热量堆积。不是人体温，是……37.8摄氏度，稳定。生物培养箱的恒温区间。”

“活物？”

“或刚死不久。”林墨收起仪器，“我先进。你保持三米距离，如果我举手，立刻后撤。”

“你一个搞计算的打头阵？”苏凌雪挑眉。

“我有数据，你有直觉。现在数据更可靠。”林墨没给她反驳时间，侧身滑入门缝。

下一秒，幽蓝光芒如潮水般涌出，吞没了他的身影。

苏凌雪心脏骤紧，握紧钢钎冲进去——

然后僵在原地。

眼前不是地狱，是比地狱更精密的噩梦。

巨大的地下空间里，数百个圆柱形培养罐如墓碑林立。每个罐中浸泡着一具躯体——苍白，完整，皮肤下幽蓝脉络如发光的树根。它们太阳穴贴着电极，胸腔嵌着核心，随地下脉冲同步明灭，像一支幽灵军团在集体呼吸。

林墨站在最近的一个罐前，探测器屏幕光映亮他凝重的侧脸。他正用便携扫描仪读取罐体标签：“项目编号：Prometheus-07……神经接驳完成度87%……能量转化效率0.34%……备注：第43次迭代，自主意识残存过高，建议销毁。”

他移动光束，照向其他标签。转化效率从0.34%到5.89%，越往深处，罐体越大，里面的躯体越偏离人形——骨刺、触须、复眼、肉团，一场进化的狂想曲被凝固在福尔马林中。

“他们在制造适配体。”林墨的声音干涩，“筛选、优化、淘汰。把人类改造成能量转化器，把核心变成……”他顿了顿，“信号中继站？或者更糟。”

苏凌雪忽然踉跄一步，扶住旁边货架。剧痛如冰锥刺入太阳穴，无数声音碎片炸开——

“妈妈……”

“好冷……”

“放开我！”

“为什么是我……”

“凌雪！”林墨冲过来扶住她。他的手很稳，但指尖冰凉。

“它们……还活着……”苏凌雪从牙缝里挤出字句，“意识被撕碎了……困在这些罐子里……三年……”

就在这时，深处传来液体搅动的汩汩声。

那个最大的培养罐——三米高，罐内是长满触须和眼睛的肉团——表面炸开蛛网裂纹。肉团中央的核心骤亮，发出高频尖啸！

红色旋转灯瞬间撕裂黑暗，警报声如野兽嚎叫！

“安保系统被触发了！”林墨大吼，“不是我们！是那个原型体——它醒了，触发了自动防御！”

培养罐接二连三炸裂。营养液如腐败的羊水喷涌而出，原型体们滑落地面，抽搐着站起。它们的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但幽蓝核心疯狂闪烁，驱使者残躯向入侵者扑来。

更糟的是，门外的通道里传来沉重脚步声——不止一个。

“被包抄了。”苏凌雪甩开林墨的手，横起钢钎，“杀出去。”

第一个原型体扑来，骨刃挥出破空尖啸。苏凌雪侧身，钢钎贯入其胸腔——但这次，核心爆发出能量冲击，将她震退三步，虎口撕裂渗血。

“核心被强化过！”林墨启动声光诱饵，刺耳鸣叫在另一侧炸开。部分原型体被吸引，但更多的仍涌来。

苏凌雪陷入苦战。每当原型体靠近，她眼中的蓝光就剧烈波动，动作出现迟滞——它们在用同源能量场压制她。骨刃擦过她左肩，划开作战服和皮肤，血珠飞溅。

“它们在干扰你！”林墨看出来了，快速操作探测器，“我需要三分钟破解主控台，启动升降机去下层能源室！你能撑住吗？”

“少废话！”苏凌雪一钎刺穿又一个原型体的膝盖，喘息粗重，“快去！”

林墨咬牙冲向房间另一头。货架间的缝隙狭窄，他挤进去时背包被钩住，用力一扯——嘶啦一声，布料撕裂，背包里的小工具哗啦洒落一地。

两个原型体转向他。

时间。没有时间了。

林墨做了个冒险决定——他抓起地上的便携辐射计，调到最大剂量警报，然后用尽全力扔向样本库最深处。

尖锐的报警声响彻空间。所有原型体同时僵住——它们对高剂量辐射有本能反应。

十秒空隙。

林墨冲到控制台前。密码锁。他直接拆开面板，【动态视界】中芯片脉络清晰。挑断数据线，短接触点——升降机嗡嗡启动。

“苏凌雪！过来！”

但苏凌雪那边情况危急。五个原型体包围她，钢钎已断，她改用短刀，左臂伤口血流如注，在地面滴出诡异的蓝光斑点。她的呼吸破碎，眼中蓝光明灭不定，显然接近极限。

“走！”她吼着，用断钎砸碎一个原型体的关节。

林墨没有犹豫。他启动升降机，然后按下消防喷淋按钮。

高压水雾爆开！

水导电，更导能量波。所有原型体同时抽搐，核心过载冒烟。苏凌雪抓住这半秒空隙，冲向升降平台——

她跃上平台的瞬间，脚下一滑。

不是地面滑，是她左腿突然失力——伤口的血浸透了裤腿，肌肉不听使唤。

她向前扑倒。

一只冰冷的手抓住她后领，用力一拽。

林墨把她拉上平台，自己却因反作用力向后倒去。升降机开始下降，他的半个身体悬在平台外，下方是涌来的原型体伸出的骨刺。

苏凌雪反应极快，翻身抓住他手腕。

两人的体重让她的伤口崩开，鲜血顺着小臂流下，滴在林墨脸上。

“松手……你会掉下去……”林墨咬牙。

“闭嘴！”苏凌雪另一只手抓住平台边缘，指节捏得发白。她腰部发力，硬生生把他拽了上来。

两人瘫在下降的平台上，剧烈喘息。上方，原型体们涌到井口边缘，却不敢跳下——升降机已沉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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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层空间更压抑。

中央是三米高的透明腔体，里面悬浮着篮球大小的幽蓝核心，无数管道连接着上方所有培养罐。

“主能源核心。”林墨撑起身，“它在供能，也在收集数据。这是个……活体实验网络。”

苏凌雪靠坐在墙边，撕下布料扎紧左臂伤口。血暂时止住了，但她的脸色白得吓人。她盯着那枚核心，眼神空洞：“它在叫我。”

“不能过去。”林墨抓住她手腕——这个动作很自然，自然到两人都愣了一下。“那个核心的能量强度足以烧毁你的神经。而且……”

他调出扫描数据：“控制协议里有一条隐藏指令：当‘完美适配体’接触主控接口时，启动‘完全同步’——不是关闭，是覆盖。它会用你的神经图谱替换所有原型体的混乱信号，把你变成……中央处理器。”

苏凌雪怔住：“你怎么知道？”

“标签。”林墨指向远处一个破碎的培养罐，标签字迹尚存：“Prometheus-终极迭代目标：消除自主意识，保留转化效率，建立统一神经网络。”

他看向她，眼神复杂：“你的高烧住院，你的神经特征匹配……你可能不是‘适配体’，苏凌雪。你可能是‘模板’。”

沉默如冰蔓延。

上方传来砸击声——原型体在破坏井道。

“没有时间消化了。”林墨起身，快速扫描控制终端，“物理破坏会引发爆炸。安全关闭的唯一方式是……外部能量干扰，让核心强制休眠。”

“怎么做？”

“用更强的脉冲轰击它。”林墨拆下能量探测器的电磁脉冲模块，“但这东西功率不够。除非……”

他看向苏凌雪，又迅速移开视线。

“除非用我的共鸣放大它。”苏凌雪接话，声音平静得可怕，“用我当信号放大器，把脉冲增强到足以干扰核心。”

“风险极大。你的神经系统会承受十倍反冲，可能永久损伤。”

“比变成处理器好。”苏凌雪站起来，踉跄走向控制台，“怎么做？”

林墨迅速组装设备：脉冲模块接上备用电池，引出一对电极贴片。“贴在你太阳穴。我会在脉冲发射前三秒给你信号，你需要全力‘共鸣’——不是抵抗，是主动拥抱能量场，把你自己变成天线。”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然后我会手动超频脉冲发生器，用短路制造峰值。但短路会引发反向电流，可能烧毁我的【动态视界】芯片。”

苏凌雪猛地转头：“你的眼睛……”

“芯片坏了，我还能用普通人的眼睛看世界。”林墨已经贴好电极，动作稳得不像在谈论牺牲最重要的能力，“但你神经烧了，就什么都没了。这是最优解。”

“没有别的办法？”

“有。”林墨看着她的眼睛，“我们死在这里。或者你变成怪物。选一个。”

苏凌雪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她伸出手，不是接设备，而是碰了碰林墨背包侧袋渗血的部位。

“你受伤了。”

“小伤。”

“刚才拉我上来时崩开的？”

“……嗯。”

短暂的沉默。她的手很轻，隔着布料触到伤口边缘，指尖的温度让林墨脊背僵了一瞬。

“那就别让我白费力气。”苏凌雪收回手，接过电极贴在自己太阳穴，“开始吧。”

流程比想象中更艰难。

林墨启动倒计时。苏凌雪闭眼，全力共鸣——她身体瞬间绷直，血管中幽蓝纹路如霓虹灯般亮起，整个人散发出微光。能量场强度飙升，探测器疯狂报警。

三、二、一——

林墨按下发射钮，同时用匕首刺穿脉冲模块的电路板。

白光炸裂。

不是爆炸，是海啸般的电磁脉冲席卷整个空间。所有屏幕黑屏，主核心光芒骤黯，开始不稳定地闪烁。苏凌雪如断线木偶般瘫软下去，鼻血涌出。

而林墨——他眼前的世界，碎了。

不是黑暗，是【动态视界】芯片过载烧毁时最后的反馈：无数色块、线条、数据流如烟花般炸开，然后归于混沌的模糊。剧痛刺入视觉中枢，他闷哼一声跪倒在地，温热的液体从鼻腔、耳孔渗出。

“林墨！”苏凌雪爬到他身边，手在颤抖——这是林墨第一次看到她手抖。

“我没事……”他抹了把脸，满手鲜红，“核心……休眠了吗？”

苏凌雪看向主核心。那枚巨大晶体光芒已减弱到最初的二十分之一，脉冲停止，只剩下濒死般的微弱明灭。

“它睡了。”她声音沙哑。

上方砸击声也停止了。

寂静中，只有两人的呼吸和滴水声。

然后苏凌雪看见了林墨的眼睛——那双总是锐利、冷静、数据化的眼睛，此刻空洞而失焦，瞳孔无法对焦在她脸上。

“你看不见我了。”她说，不是疑问。

“模糊。”林墨尝试聚焦，失败，“色块和轮廓。你的脸……是一团暖色的光晕。还不错。”

他居然开了个玩笑。笨拙的、生硬的玩笑。

苏凌雪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林墨以为她晕过去了。

然后，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他的手——不是搀扶，是握住。掌心有茧，有血，有不熟练但用力的紧握。

“那就抓紧。”她声音很低，像怕惊扰什么，“我带你出去。”

林墨怔了怔，反手握紧。她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在冰冷的地下，这点温度烫得惊人。

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向备用通道。苏凌雪的腿伤让她跛行，林墨的视障让他脚步虚浮，他们走得歪歪扭扭，像两个拼凑起来的残次品。

但在通道尽头，当微弱的天光从通风口滤下时，苏凌雪忽然停下。

“林墨。”

“嗯？”

“谢谢你。”她顿了顿，“不只是刚才。是所有时候。”

林墨没有回答。他只是握紧了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光的方向。

身后，那颗休眠的核心在黑暗中最后一次闪烁，然后彻底沉寂。

像一只闭上的眼睛，暂时不再注视这个世界。

（第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