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砚舟很少做梦。
他的大脑太冷静、太规律,就像他书架上排列整齐的医学论文和心理评估表。
可那天晚上,他梦见江唯死了。
梦里她穿着那件浅灰色长裙,身上带着干裂的泥土和血,像一朵在深秋盛开的花,被风吹得很轻,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她没有看他一眼。
梦醒时,他的手指还停在那幅未完成的画布上。
他画的是江唯的背影,站在一面几乎全白的墙前。
她手中握着一支笔,正缓缓地往空白墙面写字。
那字他还没画出来——不敢画出来。
因为他不知道她会写什么。
他不敢替她落笔。
他从不画她的正脸。
不是画不出,而是不想太贪婪。
他觉得自己只能看她的背影、侧脸,或者是她手抬起时的姿态——像要拥抱什么,又像是在说“你别靠近”。
江砚舟一直记得,她第一次出现在他书房门外的样子。
她说:“我闻到了你身体里有腐烂的泥土味,好香。”
他说不出她是疯了,还是他疯了。
从那天起,他每晚都画一幅她的画。不是习惯,是…一种阻止。
只要画着她,她就不会死。
她就不会离开。
她可以疯,可以被爱到扭曲,可以吞掉人心、装作天真,可他——
他只能画。
不能说,不能碰,不能让她知道他的执念。
江寒太张扬,江池太依赖。
唯有他,连喜欢都不肯承认。
他不允许自己干涉她的任何选择,只允许自己记录。
就像标本收藏家,不碰蝴蝶,只看它如何扑翅、破茧、老去。
他曾试着封笔。
有一天,他故意把所有画具都锁进抽屉,把画布反转朝墙,强迫自己不再画她。
他对自己说:“适可而止。你已经不是小孩了。”
那天晚上,江唯出现在他面前。
她随手翻开他摆在桌边的旧素描本,翻得很慢。
她指着其中一张问:“这幅你为什么没画完?”
他没说话。
她问:“是因为我笑得太不像我了吗?”
他低头,忽然意识到自己连她的微笑都不敢落笔。
那晚,她没有再说话。
只是静静看着墙上那些画了一半就放弃的作品,像看一场他私藏的梦境。
她走的时候,只留下一句话:
“你要是画完了,就告诉我。”
他点头。
可直到今天,那幅画,他始终没有画完。
因为他知道——
只要画没完,她就还在继续。
她就不会,从他心里死去。
— — —
晚餐时间,江家的餐厅静得出奇。
不是温馨的安静,而是一种像落针都能听见的——警觉、克制、以及隐藏不住的疲惫。
水晶灯散发着过于柔和的光,把每个人的表情都打磨得近乎模糊。
江砚舟端着碗筷,动作一丝不苟,像是在完成一场仪式。
他没有看江墨一眼,仿佛她的存在不过是个需要略过的变量。
江池笑得乖巧,吃得小心,每夹一筷子菜都像是事先计算好的——不能让谁不满,不能让谁多看一眼。
江寒靠在椅背上,一脸漫不经心,可眼底疲惫遮不住,连叉子敲盘的声音都像是一种逃避。
江唯坐在最中间,温柔得像旧画里的人,动作得体,话不多,时不时替江池夹点菜,低声说:“别挑食。”
她笑着,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江墨坐在餐桌一角,背挺得笔直,却像悬空的钉子——
她的眼神来回游移,在三兄弟和江唯之间打转,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清的混乱与……畏惧。
她想问江砚舟:
“你房间里的那些画像……你为什么要把她画成那样?”
她想问江唯: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别人心里是什么样子?”
她还想问自己:
“我到底是不是误闯进了一个不能回头的故事?”
可这些话都像被泡在浓盐水里的鱼,沉重、滑腻、张不开口。
她看见江砚舟不经意地抬头,那一瞥里有太多意味。
不,是警告。是“别再靠近”的警告。
他不恨她,也不欢迎她,他只是希望——她还没彻底理解这一切之前,最好别懂太多。
江墨悄悄捏紧了筷子,突然觉得餐桌像一场舞台剧,而她是唯一一个没有剧本的演员。
她低下头,默默咬下一口米饭,像吞下一块无形的石头。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
江家这顿晚餐,看似平静,实则所有人都在用“吃饭”掩饰“吞噬”。
而她已经坐进了一个从来不欢迎外人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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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墨一直忍着,终于在饭后悄悄拉住江寒的袖子。
“哥,我能问你件事吗?”
江寒刚刚打完哈欠,闻言顿了一下,眼神在她脸上扫了一圈,才懒懒地开口:“嗯?问吧,尽量。”
江墨低声道:“江砚舟……他以前,是不是经历过什么?我……在他的房间里看到了画。”
江寒眉心轻轻一跳,下一秒却笑得云淡风轻:“你看错了吧,那是他艺术创作。你知道的,天才都这样。脑回路不太常规。”
她不死心,又去问江池。
江池一开始还装傻,听到“房间”“画像”“她”的关键词后,明显噎了一下。
“别瞎猜了。”他说,“哥从小就这样。他是那种……自我消化型的人,有点情绪就画画、写东西,没别的意思。”
“他是不是特别在意江唯?”江墨问得更直接了一点。
江池笑容僵了一下,然后故作轻松:“姐弟之间的感情,不需要你多想啦。你就别乱揣测了,乖。”
“可是——”
“真的别想太多。”江池拍拍她肩膀,声音放轻,“好奇心这种东西,在我们家……用一次,可能就没下次了。”
江墨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像被困在一场永远无法拆解的谜局里。
— —
《江墨留言》
手机屏幕昏黄,录音键亮起。
江墨坐在床头,黑暗中只剩她自己的声音:
“今晚的饭,好难吃……也不是味道的问题,就是觉得,每一口饭都像在咬玻璃。”
“我现在不敢看江砚舟的眼睛……他的眼睛像一扇窗,窗后有风,有火,有一个快烧起来的秘密。但大家都假装看不见。他们甚至希望我也装作没看见。”
“但我看见了。那些画里,是疯狂,是痛,是很深很深的……爱吗?我不知道。但我看见了她。他画的是她。”
“我好像踏进了一座已经着火的屋子,大家都在笑,说‘没事的,只是烟雾’,可我喘不过气来。”
“而最让我害怕的是……我竟然也有点想待下去。”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
“她就坐在那里,笑着夹菜,说‘多吃点’的时候,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像是在说——‘你逃不掉的。’”
“我是不是已经……走得太近了?”
录音结束,滴的一声。
黑暗恢复寂静,只有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轻轻响着,像是谁在耳边轻声低语。
【咔哒,录音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