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缓缓浸入镜花楼,楼宇高窗投下斑驳烛光,昏黄如雾。厚重帷幔随风微动,壁炉中火舌轻跳,空气里弥散着陈酒与旧木的气味,混着女人的笑声和琴弦残音,轻浮而迷离。
柔伊独坐窗边,一袭浅米色长裙贴着她的身骨,领口交叠微敞,锁骨边缘一道淡淡的红痕若隐若现。她似乎并不刻意遮掩,也不曾主动引人注目,眉眼垂着,像一只被风吹翻的小鸟,还未痊愈。
可她手指一下一下地转着酒杯,动作极缓,像在等一个人落座。
艾克塞尔·格雷恩——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长外袍,衣料繁复华贵,却没有多余装饰。袖口与衣领处绣着极淡的金纹,若非烛火晃动,几乎难以察觉。金发微卷,五官俊朗,却因那双淡金瞳孔而显得格外凌厉。
他走到她面前,没有寒暄,也没有寒意,只一句:
“你是今晚这里唯一没有向我献酒的人。”
柔伊一怔,抬头看他,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像是刚从旧梦中被惊醒。
“……不好意思,我不太懂规矩。”她垂眸,嗓音低而清,像拂过帘帐的风,又带一点怕人知晓的柔弱。
她伸手要去斟酒,却因为动作太快牵扯到肩膀,一抖,袖下露出一截缠着白纱的皮肤。
“这是?”
她急忙将袖拉回:“没事,小伤。上次不小心撞到门……我太不小心了。”
她没有解释太多,像是不习惯被追问。但就是这种若有若无的“带伤感”,让人下意识在脑中补全了一切。
第一根钩子落下——被需要的、受伤的、值得被保护的她。
艾克塞尔眸光微沉,语气却淡:“你不是老手。”
“不是。”她坦然承认,又露出一个略带羞怯的笑,“但……琦姬说我还算乖巧,能学。”
他说不出那笑哪儿奇怪,只觉与这座声色场格格不入。像是某种带刺的蔷薇,明明低垂着花头,却在他靠近时,恰好抬起眼来。
“你不怕我?”
“也许是怕……但更怕你走。”她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却精准击中了他的神经。
他怔了一下,不知是被她的坦白打动,还是被这句审时度势的低姿态所撩拨。
“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一点。”她没有否认,“城里议论过,琦姬也提过您的名字——她说你是个做决定比任何人都快的男人。”
“所以?”
“所以我猜你不喜欢别人试图揣测你。”她转眸,眼底那点怯意已悄然褪去,露出淡淡聪明,“所以我不多说。”
第二道钩子——她不贪、不黏,也不蠢。
这一刻,他看她的眼神终于起了变化。
窗外一缕风掠过,轻轻掀起她鬓边几缕碎发。他下意识伸手想拨,却在触碰前顿住,改为抬指将她桌前的油灯旋低了一格。
“你觉得我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他忽然问。
柔伊似乎被问住,眨了眨眼,半晌才轻声道:
“冷的。”
“冷?”
“……不哭闹,不粘人,也不需要人爱。”她轻轻地笑了一下,却低着头,像是并不打算解释这句话来自哪里。
他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看了几秒钟。
“那你呢?”他问,“你需要人爱吗?”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答,而是转身望向窗外那片昏黄灯火。
许久,她才慢慢开口:“我想知道什么样的人,会愿意在风大的夜晚,替一盏没被关好的灯把火调暗一些。”
他起身,似要走,却忽然从怀中取出什么。
他的目光微顿。
他们沉默了一阵。柔伊拿起他换来的那杯酒,浅浅抿了一口,又问:“这是雪璃花做的酒?”
“认得这味?”
“小时候在家喝过。可惜后来……没再尝到。”
“‘家’?”他轻挑眉,“你是说妓院?”
“我说的是‘家’,不是‘馆’。”她轻描淡写,话音不重,却像无意中钉下一颗钉子。
窗外更深了几分,夜风吹动帘幔。隔壁厅堂换了曲,琵琶声急促,酒客喧哗中隐约传来赌局翻筹的声音。而她与他之间,却始终是低语。
他们谈及酒,谈及从恒星城的街道格局到边境的走私线,再到一次拍卖场上的竞价风波。
每个话题都浅尝即止,但偏偏让人觉得,她懂得的远比说出口的多。
他起身,似要走,却忽然从怀中取出什么。
——两张镶金请柬,边角压得整整齐齐。
“我后天设宴,请的不是妓女,是能说得上话的人。”
“你今晚表现得还算聪明。”
她接过请柬,却没有立刻露出兴奋,甚至没有开口感谢。他看着她,仿佛在等一个答复。
柔伊却只是垂眼看着请柬,指尖摩挲那层烫金纹路,像在掂量,又像不知所措。
直到他要转身离去,她才忽然轻声唤了一句:“大人。”
他回头。
她抬眼,那一瞬像什么都要说出来——但只是张了张嘴,又轻轻闭上了。
她没有说“我一定去”,没有问“还会再见吗”,甚至没有笑。
第三道钩子落下——情绪的留白。
她只是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像是想追,却又克制地没有迈出那一步。
艾克塞尔离去后,琦姬缓步从帘后走出。
“你做得很好,”她说,“尤其是最后那一眼……像把刀磨在了舌尖上,没落下来,但他已经觉得甜。”
柔伊低头,将请柬收进袖中,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刀太快,会吓到人。他得自己以为,是他走得不够近。”
琦姬盯着她片刻,眼底浮出一种罕见的满足。
“你终于学会不靠近,也能让人记得你了。”
帘外风过,火光晃了一晃,照在柔伊脸上——她的眼中没有半点波澜,只剩下一场局设成后的沉静与冷意。
***
恒星城郊外,一座旧贵族时代遗留的石灰庄园在夜色中静静矗立。
窗廊高挑,壁炉火焰跳跃,玄铁烛架上映着酒光与人影。雅致中藏着锋芒,沉静中流淌着极缓的躁动。这里没有正式的国徽,也无明确的主办者,宾客自来知礼,不问多余之事。
宴会名为“珍品赏鉴”,实则早已成为恒星地下流通界心照不宣的筛选场——哪怕是衣香鬓影间一句轻语,都可能成为谁扶摇直上的门票。
厅中香雾弥漫,水晶吊灯之下,贵族、商贩、异族、私军首领、魔药贩子……皆围坐于各自的小圈之中。言笑晏晏,眼神却像刀刃般在空气中交错。
柔伊挽着琦姬的手臂入场,未着艳衣,只一袭温白缎面长裙,裙摆绣着淡金藤纹,头发随意挽起,鬓边垂着几缕碎发,搭着一件半披的长披肩,像是怕冷,又像是特意留下遮掩的余地。
“别急着抬头。”
门口,琦姬在她耳边低语,嗓音带笑,“今晚你的任务不是抢光,是被人‘偶然注意’。”
柔伊眼睫一颤,轻声:“我明白。”
她身姿纤细,脚步极轻,仿佛踏在雾里;神情却始终含着一种浅淡的疏离。她不说话,也不频繁回应任何目光,唯在与人短暂目光交汇后,微微颔首,便迅速低头避开。
“那是谁?”有宾客低声问。
“新来的吧?……可不太像这儿的女人。”
琦姬听到了,只是笑而不语,余光瞥向那人群一隅——
——他也看到了。
艾克塞尔·格雷恩立于人群中央,今日着一袭黑底银纹外袍,风纪扣紧至颈,立领遮去大半肩颈线条,整个人如利刃藏鞘,目光冷锐却不拒人于千里。
他站在两位商会要人之间,神色散淡,像只在旁听局中之人。直到他朝柔伊的方向微偏了一下视线——那并非正眼打量,而像某种低温的关注。
柔伊知趣地没有立刻靠近,而是随着琦姬在宾客之间缓步穿行。她步履极稳,眸光扫过场中时,忽地顿了一瞬。
宴会的灯光倾洒而下,水晶吊灯折射出微冷的金辉,将人群照得华丽而喧嚣。
可在最不起眼的一隅,光线碰到一道人影时却自动沉了几分。
他靠在长廊尽头的墙边,身形修长,肩头搭着一件深灰色风衣,领口半敞,露出里面低调的暗纹衬衣与骨节分明的喉结。
栗红色的头发微卷而松散,像是随意挽起后滑落了几缕,垂在颊侧,鬓发有些凌乱,却并不显得邋遢,反倒带着一种毫不造作的倦意美感。他的眉眼极为精致,鼻梁挺直,唇色淡薄,既温和又冷淡,宛如窗台上不为谁而盛开的白花。
他一双浅褐色的眼眸低垂着,看不出情绪。那浅浅的褐色像是落叶泡过清酒,在灯火辉映下泛着一点柔光,却沉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曾真正落入任何人的眼中。
那双眼极淡,是浅褐色的,如落叶泡过清酒,混着倦意与空虚,看人的时候像隔着玻璃,看不到真正的情绪。
他五官太完美,气质太冷清,像一尊被误放在人群中的雕像。
而他身边,无人敢靠近。
柔伊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唇角几不可察地一勾,朝艾克塞尔的方向缓步而行。
她知道他在等她走近,只是懒得开口。
“今晚你不躲了。”他先开口,语调平静。
“我穿成这样躲也没用了。”柔伊低声笑,语气温顺,却不谄媚。
“你觉得今晚这身更像妓女,还是棋子?”
“我希望像你需要的那个。”她轻声回。
——这不是示弱,是精准。
艾克塞尔的目光终于落在她脸上,慢慢凝住,随即给她递了一只酒杯。
柔伊接过,垂眼轻啜一口,低声道:“今晚的酒有一点苦。”
“你习惯甜的?”他看她。
“不是。我只是……对味道比较敏感。”
他没笑,却将另一杯递给她:“换一杯。”
她指尖刚碰到杯身,宴厅人群忽然一阵骚动——一名醉意浓重的青年被同伴推撞而出,直冲向艾克塞尔所在方向。
她几乎没有思考,侧身一步拦在前方,酒未洒上他,却泼湿了她肩侧披纱。
空气凝滞一瞬。
艾克塞尔伸手接住她的手腕,将她轻轻拉至身后,眼神扫向来人,淡声:“走廊上有水。下次别走这么直。”
那几人连连赔礼退出。
他这才低头看向柔伊——她衣衫一角酒渍未干,发梢微湿,脸上却没有慌乱,只是安静地拢了拢湿发,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不怕弄脏自己?”他问。
她轻声:“只要不是弄脏你的。”
话一出口,她似有所觉,低下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这么说的。”
他盯着她几息,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酒打湿的发丝,动作极轻:“今晚你……不一样。
她抬眼,笑了:“因为我开始学会听你说的话了。”
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递出一张随身的小纸条。
“等下拍卖前,换个位置坐。”
她接过,低声问:“我该和谁坐在一起?”
他只说了四个字:“你会明白。”
她不再追问,只低头将纸条藏入袖中。
两人并肩走至窗边时,他忽然提起一个话题:“你刚才那句……你对味道敏感?”
“是。”
“那你知道‘泠花浆’这种魔药么?”
柔伊像是思索了一下,慢慢点头:“……听过一点。好像是……贩奴用来暂时封喉的?”
他看着她,目光微沉:“你在哪里听过?”
“……有客人说漏了嘴。”她仿佛意识到什么,忙改口,“我不懂,我只记住那味道。”
他盯着她几息,忽然笑了笑:“你记得的,比你说出口的多。”
她不语,垂眸饮酒。
他没再问,只缓缓道:“你适合安静地待在我身边。”
她垂眼,轻声道:“我很听话。”
他回头看她,眼中那道不易察觉的试探,终于收了几分。
她知道,他已经开始信任她一点点了。
可就在两人落座不久之后,她的目光再次不经意掠过那个角落——那个背着箱子的男人仍未动过位置。
但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抬起头来,正巧与她四目相接。
他的眼中没有惊讶,也没有回应,只是那种空洞——如溺水者睁开眼看到的,是水面,而不是光。
柔伊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的凉意。不是寒,不是怕,而是一种说不出的熟悉——像是很多年前,她也曾这么站在角落,静静看着他人喧嚣,却无人看她。
她没有停留,垂眸收回目光。
舞台还没结束,今晚只是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