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板说完那句话,便再也没看那摊烂泥似的猪妖一眼。
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两个沉默的黑影,无声地架起那头瘫软的野猪,像拖一条破麻袋似的,将它拖出了客栈大门。
门外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然后归于寂静。
大堂里剩下的客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他们不敢出声,只是慌忙地将酒钱放在桌上,然后一个个躬着身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转眼间,原本嘈杂的大堂变得空空荡荡。
只剩下林小鱼还站在原地。
她一动不动,像一尊被吓坏了的木雕。
苏老板转过身,月白色的旗袍在昏黄的灯下流淌着微光。她的目光落在林小鱼身上,没什么温度。
“愣着做什么,”她语调平淡,“把地扫干净。”
说完,她便转身,一步一步,走上了楼梯。那优雅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二楼的黑暗中。
直到那轻微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林小鱼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松。
她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脚已经冰凉,没有一丝热气。
手腕上,仿佛还残留着猪妖那粗暴的抓握感。但此刻,让她心脏狂跳不止的,却不是那份屈辱。
而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情绪。
一种混杂着极致恐惧的……“保护”。
她被保护了。
像一件物品,被它的主人,从旁人的脏手中夺了回来。
林小鱼低下头,看着自己冰冷的指尖。一股寒意从心底最深处冒了出来,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林小鱼拿起了抹布和水桶。
她跪在冰凉的地板上,一点一点擦去猪妖留下的污迹。
苏老板那句“我的人”,像一根冰冷的针,反复刺着她的神经。
那股从心底冒出的寒意,迟迟没有散去。反而越来越重,像是渗进了她的骨头里。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她以为是害怕。
可渐渐地,额头又开始发烫。
冷和热,在她的身体里冲撞。
她擦完了地。提着水桶想要站起来。
眼前一黑。
整个客栈大堂都开始天旋地转。桌椅的轮廓在眼前化开,变成一团团模糊的影子。
耳边的声音也远了。
连日的劳累。无底的账本。还有今晚那场混杂着恐惧与羞辱的惊吓。
这一切,终于压垮了她。
水桶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地板上。
水洒了一地。
她也跟着软倒下去,倒在了那片冰冷的水渍里。
意识彻底模糊之前,她只觉得地板好冷,而自己,好烫。
……
热。
像被丢进了滚烫的蒸笼。
林小鱼觉得自己在一片混沌的噩梦里沉浮。一会儿是猪妖那张油腻的脸,一会儿又是苏老板那双冰冷的眼。
她在一片黑暗中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清冽的冷香,蛮横地钻进了她滚烫的鼻腔。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一片模糊。
她好像在自己的房间里。那间窄小的,位于客栈顶层的柴房。
一道修长的身影,静静地站在床边的阴影里。看不清面容,但那股熟悉的冷香,和丝绸长裙的轮廓,不会有错。
是苏老板。
林小鱼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个身影有了动作。
一个小小的东西被抛了过来,带着一道流光,落在她的枕边。
是一个剔透的琉璃瓶。瓶中装着液体,正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将她惨白的脸映亮 。
一个冰冷的声音随之响起,不带任何感情。
“别死在我这儿,晦气。”
话音刚落,那道身影便转过身 。
脚步声远去。门被轻轻合上。
房间里又恢复了黑暗。唯一的光源,是枕边那瓶流光溢彩的药。
林小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侧过头,看着那瓶药。苏老板冰冷的话语,还在她发烫的耳边回响。
……
汗水浸湿了衣衫。
黏腻的感觉,反而让林小鱼感到一阵清醒。身体里那股焚烧一切的热度,不知何时已经退去。
只剩下虚弱。
她缓缓地睁开眼。
房间里很暗,只有一缕月光从屋顶的缝隙里漏下来,勉强照亮一隅。床头,那只发光的药瓶已经变得黯淡,里面的液体也已见底。
她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
身上盖着的东西滑落了一些。
林小鱼愣住了。
那不是她那床又旧又硬的粗布被子。
触感光滑,柔软,带着一丝凉意。她伸手摸了摸,是丝绸。
她将那件东西拉了上来,凑到眼前。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到那是一件绣着暗纹的披肩,质地精良。
一股熟悉的冷香,幽幽地传来。
清冽的,带着一丝疏离的,属于苏老板的香气。
林小鱼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呆呆地坐在床上,手里抓着那件柔软的丝绸披肩,鼻尖萦绕着那抹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冷香。
夜,很静。
静得她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披肩很软。
林小鱼把它裹在自己身上,那丝滑的触感,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奢侈。
她想起了苏老板用烟斗挑起她下巴时的冰冷 。
想起了她俯身时,那双洞悉一切、带着凉意的眼睛 。
也想起了她那句轻飘飘的“别死在我这儿,晦气” 。
话语总是那么伤人。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
可……
林小鱼看了一眼床头那只空了的药瓶 。
她又摸了摸自己。她躺在自己床上,而不是大堂冰冷的地板上。
还有身上这件披肩。它带着主人清冷的香气,却将一丝暖意,慢慢地渡给了她这具劫后余生、尚且虚弱的身体。
林小鱼不懂了。
她一直以为,苏老板是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危险。
可现在,这份危险里,似乎掺进了一些别的东西。
一些她看不懂,也想不明白的东西。
她把脸埋进柔软的丝绸里。那抹冷香萦绕在鼻尖,不再只让她感到恐惧。一种陌生的、夹杂着困惑的情绪,第一次在她心中生根发芽。
……
大病一场后,林小鱼的身体终于好了起来。
苏老板没有再把她关进那间无底的账房,而是让她在客栈里做些杂活。
这天下午,她正在后院里晾晒被单。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很舒服。
后院有一道低矮的竹篱笆,外面就是通往药铺的小路。
一阵脚步声传来。
一个穿着干净麻衣的年轻人,背着长弓,提着一篮草药,正从路那头走过来。他看起来和林小鱼年纪相仿,眉目周正,脸上带着健康的血色。
年轻人看到了篱笆内的林小鱼,脚步一顿。
他有些意外,随即露出了一个开朗的笑容,牙齿很白。
“你好,我是来给阿芷姑娘送药材的。”他主动开口,声音很好听,“你是……客栈里新来的伙计吗?”
林小鱼愣了一下。
自从来到三岔驿,除了老周和阿芷,还从没有人用这么平常的语气和她说过话。
她有些拘谨地点了点头。
“我叫阿山。”年轻人笑着说,“就住在驿站东边的林子里,是个猎户。你呢?”
“……林小鱼。”
“小鱼?好名字。”阿山挠了挠头,似乎想找些话说,“你习惯这里吗?三岔驿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可不少。”
他谈吐风趣,说了个前几天在林子里遇到的、会滚来滚去还会发光的胖蘑菇的笑话。
林小鱼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不是平日里那种小心翼翼的微笑。是发自内心的,轻松而开怀的笑。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同龄的人类这样说过话了。
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她弯弯的眼睛里,仿佛也盛满了光。
……
二楼。
一扇朝向后院的雕花木窗半开着。
苏老板站在窗内的阴影里。
她的目光,越过窗台上一盆不开花的墨色兰草,落在楼下那个小小的院子里。
阳光很好。
那个叫林小鱼的人类丫头,正站在阳光下。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苏老板从未见过的笑容。
轻松,明亮,不带一丝阴霾。
像山涧里最清澈的溪水。
而让她露出这种笑容的,是一个陌生的、同样是人类的年轻男人。
苏老板静静地看着。
她看着他们相谈甚欢。
看着林小鱼因为对方一句话而笑得眉眼弯弯。
她手里把玩着那杆白玉烟斗。冰凉的玉石贴着温热的掌心。
她的神情,是一贯的慵懒。
那双艳丽的眸子里,辨不清是愉悦,还是不快。
她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
像一个完美的猎手,极有耐心地,窥视着属于自己的、那只天真不设防的猎物。
……
夜色降临。
客栈大堂里点起了灯,林小鱼正在清点今天的用度。她手上的活儿做得认真,嘴角还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浅浅的笑意。
午后那场短暂的交谈,像一缕阳光,驱散了她心中不少阴霾。
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
苏老板的身影出现在灯火摇曳处。她今天换了身深紫色的旗袍,更衬得肌肤胜雪,容颜逼人。
她走到林小鱼面前,看了一眼她记下的账目。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凉凉的,像秋夜的薄霜。
“看来你精力很旺盛。”
林小鱼的笔尖一顿。她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着苏老板。
苏老板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还有空对人笑那么开心。”
林小鱼心中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冻结。她这才明白过来,下午发生的一切,都被看见了。
“既然如此,”苏老板慢悠悠地说道,“今晚除了这些杂活,再去把东边库房里的百年陈酿,全部清点一遍。”
“另外,”她补充道,“那里的地板,我也想看到它亮得能照出人影。”
林小鱼的脸色,一点一点地白了下去。
那间库房,比整个客栈大堂还要大。里面堆满了上百年的酒坛。
这是一整夜也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她看着苏老板那双漂亮的、却不含一丝温度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东边的酒窖很大。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酒香与厚重灰尘混合的气味。一排排巨大的酒坛,像沉默的士兵,无声地立在黑暗里,望不到头。
林小鱼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
她用抹布,一下一下,费力地擦拭着地面。
她没有哭。
只是胸口堵得难受。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
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
苏老板的喜怒无常,她不是第一次领教。可这一次,不一样。
她回想着苏老板说那句话时的神情。
“……还有空对人笑那么开心。”
那慵懒的语调里,藏着一丝她从未听过的东西。
不是平日里那种玩味的刻薄。
是一种更沉的,更冷的不悦。
林小鱼的动作停了下来。
一个荒唐的念头,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
难道……是因为那个笑容吗?
因为她对另一个陌生人,露出了那样开心的笑容?
这个念头让她打了个寒颤。她不懂这种情绪,却本能地感到一种无形的束缚,正从四面八方而来,缓慢而坚定地,将她越收越紧。
她抬起头,望向这片无尽的黑暗。
仿佛能看到一双漂亮的眼睛,正在某处,无声地窥视着她。
第二天,林小鱼顶着一双黑沉的眼睛,去药铺为客栈添购香料。
她一整夜没睡,手脚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药铺里,阿芷正在整理药柜,看到她憔悴的样子,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担忧。
“你看起来很累。”阿芷轻声说。
林小鱼再也忍不住了。
她靠在柜台上,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将昨晚发生的事全都说了出来。她抱怨那间永远也打扫不完的酒窖,抱怨苏老板的无理取闹和喜怒无常。
“……就因为我和阿山哥说了几句话,笑了一下,”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就罚我做那么多活。”
阿芷没有插话,一直静静地听着。
等林小鱼说完了,她才放下手中的草药,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
然后,她温柔地笑了笑。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了然。
“苏老板……”阿芷慢慢地说,声音很轻,“对你,真的很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