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林小鱼坐在她那间小柴房的窗边,看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
阿芷的话,像一颗投入湖心的小石子,在她心里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对你,真的很特别。”
特别……
林小鱼咀嚼着这个词。
是特别的残忍吗?用天文数字般的债务将她囚禁于此 。
是特别的严苛吗?因为一个笑容就罚她做一夜的苦工 。
可……
她又想起了那晚,苏老板说“我的人,轮不到你动”时,那不容置喙的庇护 。
想起了那瓶在黑暗中流光溢彩,救了她性命的药 。
还想起了那件裹在她身上,带着一丝冷香的温暖披肩 。
那份“特别”,似乎是淬了毒的蜜糖。每一次靠近,都让她感到刺骨的冰冷,却又留下一丝挥之不去的、令人困惑的甜。
林小鱼看着窗外。
月光下的三岔驿静谧安详。她依旧渴望自由,渴望有一天能还清债务,堂堂正正地走出这扇大门,再也不回头 。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这份渴望之中,掺杂了别的东西。
她对那个危险的、矛盾的、美丽如妖的债主,第一次产生了无法言说的……好奇 。
日子一天天过去。
林小鱼渐渐摸清了忘忧客栈的脉络。
她知道了哪个时辰客人最多,哪个角落最容易积灰,也知道了石蛮这样豪爽的客人喜欢烈酒,而有些沉默寡言的妖客,则偏爱一种带着血腥气的茶。
她的动作,从最初的笨拙生涩,变得熟练起来。
畏惧还在。但那种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感觉,被日复一日的劳作磨平,变成了一种习惯。
这天下午,她正在柜台后,用一块软布擦拭一排酒杯。
苏老板就坐在不远处属于她的那张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两人之间隔着三丈远,相安无事。
林小鱼正想松一口气,那股熟悉的冷香,却毫无预兆地飘到了她的身后。
她的脊背瞬间僵硬。
苏老板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她离得极近,林小鱼甚至能感觉到她衣袂上散发出的丝丝凉气。
“这只杯子,”苏老板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鼻音,在她耳边响起,“没擦干净。”
林小鱼的心跳漏了一拍。
一只素白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捻起她刚刚擦过的那只酒杯。
苏老板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了林小鱼的手背。
一触即分。
冰凉的触感,却像一道电流,让林小鱼的手猛地一缩。
“怕什么,”苏老板轻笑了一声,那笑声仿佛就在她的耳廓边,“我又不会吃了你。”
她把杯子放回原处,又慢悠悠地踱步回自己的椅子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小鱼却僵在原地,手心里已经冒出了一层冷汗。
她低头看着自己发麻的手背。
习惯,终究只是习惯。
而恐惧,像是潜伏在水面下的巨兽,随时都会因为主人一个随意的挑逗,而猛地浮出水面,将她再次吞噬。
……
客栈的厨房,到了深夜,便成了林小鱼唯一能喘口气的地方。
她忙完了所有活计,给自己下了一碗阳春面。
没有珍稀的食材,只有一点喷香的葱油,和几片青嫩的菜叶。
这是奶奶教她做的。
热气腾腾的面汤,带着寻常人家的烟火气,在这间充满妖异气息的客栈里,显得格格不入。
她刚拿起筷子,那股冷香就飘了进来。
苏老板倚在厨房门口,看着她碗里那碗清汤寡水的面。
她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凡人的食物,”她开口,语调是一贯的慵懒,“看着就寡淡。”
林小鱼拿着筷子,身体僵住,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吃。
苏老板走了进来。她那身华贵的丝绸旗袍,与这间满是油污的厨房毫不相称。
她看了一眼那碗面,然后对林小鱼抬了抬下巴。
“给我盛一碗。”
她的语气,是命令。
林小鱼不敢多问,连忙又做了一碗,恭敬地端到她面前。
苏老板拿起筷子,姿态优雅地夹起一小箸面条,送入口中。
然后,她停住了。
她的动作,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那双总是含着三分凉薄笑意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快得让人无法捕捉的怔忪。
仿佛这至简的味道,触碰到了她沉睡在千年岁月深处的、某段早已褪色的记忆。
但那神情只出现了一瞬。
下一秒,她便放下了筷子,恢复了那副慵懒淡漠的样子。
“无趣的味道。”
她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开,桌上的面,只动了一口。
林小鱼看着那只几乎没动过的碗,又看了看苏老板离去的背影,心中的困惑,又加深了一层。
三岔驿的空气,似乎有些变了。
林小鱼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街上的人少了些。老周的铁匠铺,叮叮当当的声音比平时更急促了。就连石蛮那样大大咧咧的狼妖,来喝酒时也总是皱着眉头,很快就离开。
一种无形的、压抑的气氛,在悄悄弥漫。
这天,林小鱼外出采买,又路过了胡三爷的茶摊。
茶摊前,难得地一个听客也没有。
老狐妖独自一人坐在那儿,眯着眼,慢悠悠地摇着扇子。
他看见了林小鱼,竟破天荒地朝她招了招手。
“丫头,过来喝杯茶。”
林小鱼有些受宠若惊,迟疑地走了过去。
胡三爷给她倒了一杯颜色很浅的茶水。茶香清淡,入口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
“最近,驿站里安静了不少。”胡三爷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林小鱼点点头。她也感觉到了。
胡三爷眯着眼,望向驿站外那片连绵不绝的深山。
他停下摇扇的动作,用扇骨轻轻敲了敲桌面。
“林子太静,”他慢悠悠地说,“往往不是好事。”
“风雨要来的时候,虫鸟,总是最先知道的。”
林小鱼听得云里雾里。她不明白一个说书人,为何突然说起了林子里的事。
她喝完那杯茶,道了声谢,便起身告辞。
走出很远,她回头望了一眼。
胡三爷依旧坐在那里,像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像。而他眺望的,始终是那片幽深无言的群山。
林小鱼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山,还是那座山。
但不知为何,她也觉得,今天的山,似乎比往日沉默了许多。
铁匠铺的炉火,像是烧得比以往更旺了些。
林小鱼还没走近,就能听到那急促得近乎疯狂的锤打声。
叮!当!叮!当!
那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沉稳从容,只剩下一种焦灼的急切。
她走到铺子前,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地上,墙边,堆着的不再是寻常的农具和铁锅,而是一堆堆新打磨好的箭头、矛头,甚至还有几把粗糙的长刀。
寒光闪闪,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老周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上全是汗水。他双目赤红,正将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块,奋力砸成一把刀的雏形。
“老周叔。”林小鱼小声喊道。
老周像是没听见。直到把手里的活计做完,扔进水槽,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滋啦声,他才回过头。
“丫头?什么事!”他的嗓门因为劳累而有些沙哑。
林小鱼递上采买的单子。
“又是客栈的活计!”老周不耐烦地吼了一句,但还是接了过来,“没看我这儿都快忙疯了吗!”
他嘴上抱怨着,眼神却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你这丫头,”他突然压低了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听好了。最近这阵子,天一黑,就老老实实待在客栈里,哪儿也别去。”
“听见没有?”
林小鱼看着他满是血丝的眼睛,和地上那些冰冷的兵器,心里一沉。
胡三爷的话,是谜语。
而老周的话,却是实实在在的警告。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听见了。”
林小鱼回到了忘忧客栈。
她将老周准备好的铁器放进库房,心中始终记着他那句严肃的警告。
大堂里很安静。
苏老板正靠在她的太师椅上,指间夹着那杆白玉烟斗,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桌面,似乎有些无聊。
傍晚时分,两个行色匆匆的半妖客人推门进来。
他们点了酒,却没怎么喝,只是凑在一起,用很低的声音交谈。
“……胡三爷今天说的,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可不是嘛,都说山里那伙流寇已经占了黑风口,连山里的几头老妖都着了道……”
“不止流寇,还有那些失控的魔物,也开始往山下跑了……”
他们的声音虽轻,但在寂静的大堂里,却一字不落地飘进了林小鱼的耳朵里。
山中匪寇。
失控的魔物。
胡三爷的谜语和老周的警告,在这一刻,都有了清晰而恐怖的形状。
林小鱼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将求助般的目光投向了柜台后那个唯一能给她安全感的人。
苏老板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敲击桌面的动作。
她听到了。
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凝重。
她只是掀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一眼那两个忧心忡忡的客人。
然后,她轻轻地、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几只吵闹的虫子罢了。”她的声音轻柔,带着极致的蔑视,“也敢在我的地盘边上,弄出声响。”
……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连几日,三岔驿都是阴雨连绵。
天气不好,客栈里的生意也冷清了下来。往日里人来人往的大堂,如今空荡荡的,更显寂寥。
林小鱼拿着抹布,心不在焉地擦着门板。
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外。那片被雨幕笼罩的、通往深山的路,如今在她看来,像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的嘴。
老周的警告,胡三爷的故事,还有那些客人的窃窃私语,都像阴云一样压在她心头。
“你在发抖。”
一个慵懒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
林小鱼吓了一跳,连忙收回目光,低下头。
苏老板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她支着下巴,正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我……我没有。”林小鱼小声说。
苏老板轻笑了一声。
“是吗?”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慢悠悠地问道,“那你告诉我,让你害怕的,是门外那些还没影的匪寇,还是我?”
林小鱼猛地愣住了。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门外的匪寇和魔物,代表着混乱、血腥和死亡。是一种未知的、狂暴的恐惧。
而眼前的苏老板……
她代表着绝对的掌控,不容置疑的规则,和一种冰冷的、可预知的危险。
林小鱼看着苏老板那双辨不清情绪的眼睛,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两种恐惧,哪一种,更让她无法喘息?
她不知道。
苏老板也没有再追问。她像是问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见她不答,便又合上眼,继续假寐。
大堂里,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林小鱼却觉得,那道看似简单的选择题,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的心困得更紧了。
……
雨还在下。
客栈那扇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来一股湿冷的风。
是石蛮。
狼妖的身上还在滴水,乱发贴在额角,显得有些狼狈。他那把从不离身的巨斧没有带在身上,眼神里也不见了往日的豪迈不羁,只剩一片阴沉。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声要酒,只是沉默地走到一张离门口最近的桌子旁坐下。
林小鱼认得他。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端了一壶烈酒过去。
石蛮看了她一眼,算是打了招呼。
他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仰头便喝了个干净,动作又急又快。
“山里头,”他忽然开口,声音是压低了的、粗粝的,“全乱了。”
林小鱼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沉默地站在一旁。
“那些东西,别碰。”石蛮又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警告她,“不管是流寇,还是魔物……都别信。”
他抬起那双狼一样锐利的眼睛,第一次,真正认真地看着林小鱼。
“他们,没有人性。”
说完,他把酒钱拍在桌上,起身,拉开门,又重新走进了那片无尽的雨幕之中。
林小鱼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柜台后。
苏老板不知何时,正用一截丝绸,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她那杆白玉烟斗。
她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又仿佛,什么都已了然于胸。
……
雨停了。
但天色并未放晴。厚重的乌云,像一块湿透了的破布,沉甸甸地压在三岔驿的上空。
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林小鱼去药铺帮忙送些东西。这是阿芷拜托她的。
药铺里,一如既往地安静。清苦的药香,似乎能安抚一些人心里的焦躁。
“你也听说了吧?”林小鱼还是忍不住问。她帮着阿芷分拣药材,声音压得很低,“石蛮大哥昨天来店里了……他的样子,很不好。”
阿芷“嗯”了一声,手上分拣的动作没有停。
“你不怕吗?”林小鱼问。
阿芷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温柔地笑了笑。
“怕呀。”她坦然地承认。
她将一株干枯的、外形奇特的草药放进药柜的抽屉里。
“可是小鱼,”她轻声说,“三岔驿的这份安宁,一直都是借来的。”
林小鱼愣住了。
“我们能在这里安稳度日,不受外界妖魔鬼怪的侵扰,”阿芷的目光,望向客栈的方向,眼神里带着一种古老的、近乎信徒般的虔诚,“是因为这里,住着一位非常强大的‘债主’。”
“只要她在,这份安宁,就不会被轻易打破。”
阿芷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林小鱼的脑海里炸响。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忘忧客栈里唯一的“欠债人”。
她从未想过,整个三岔驿,或许……都欠着苏老板的债。
一份,名为“庇护”的债。
入夜。
风声鹤唳。
狂风卷着砂石,狠狠地抽打着客栈的门窗,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三岔驿的所有店铺,都早早地熄了灯。整个驿站,像一座在黑暗中蜷缩起来、瑟瑟发抖的孤岛。
只有忘忧客栈,还亮着一盏灯。
林小鱼检查完最后一扇窗户的插销,又去确认了一遍大门那根沉重的门栓。
做完这一切,她才稍微感到一丝心安。
她转过身,正对上柜台后那双清亮的眼睛。
苏老板没有睡。
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既没有抽烟,也没有看书,只是醒着。像一尊美丽的、蛰伏在暗夜里的神祇,守护着自己的领域。
她的面前,温着一壶茶。
见林小鱼看过来,苏老板抬起手,拿起茶壶,倒了一杯。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杯冒着热气的茶,轻轻地朝柜台边缘推了推。
动作很轻。
意思很明显。
林小鱼的心跳,又开始不听使唤。她迟疑地走过去,双手捧起了那杯茶。
茶水很暖。
温度顺着冰凉的指尖,一直蔓延到心里。
她没有离开。
她抱着那杯茶,在大堂的另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苏老板也没有再看她。
两人就这么一东一西地坐着,隔着数丈的距离,一起,守着这个注定不会平静的夜晚。
大堂里很静。
静得只能听见彼此平稳的呼吸,和窗外那愈发狂暴的风声。
风,在天亮前停了。
万籁俱寂。
一种比喧嚣更令人心悸的死寂,笼罩着整个三岔驿。
林小鱼是被冻醒的。她趴在桌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那只早已冰凉的茶杯。
她猛地抬起头。
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一丝灰白色的微光。不是温暖的晨曦,而是了无生气的、像死鱼肚皮一样的惨白。
黎明到了。
林小鱼看向柜台后。
苏老板依然坐在那里。坐姿和昨夜没有任何区别。仿佛她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尊永远不会疲倦的玉像。
她一夜未睡。
似乎是察觉到了林小鱼的目光,苏老板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
她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大堂里,显得异常清晰。
“天亮了。”
林小鱼站起身,手足无措。
苏老板的目光,第一次,从门窗的方向移开,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了平日的挑逗与玩味,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回你的房间去。”她吩咐道。
“待在里面,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这是命令。
也是一句,不带任何温度的承诺。
林小鱼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上了楼梯。
在她身后,苏老板独自一人,坐在那张巨大的太师椅上。她缓缓抬起手,拿起了那杆白玉烟斗,却没有点燃。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扇在灰白色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沉重的大门。
耐心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