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001
最后更新: 2025年9月6日 下午11:53
总字数: 4728
霉味。
厚重的,混着旧纸与陈墨的霉味。
林小鱼的指尖划过一本账簿的封面,捻起一撮灰。她被淹没在账簿堆里。这些账簿堆得像山,从地面一直摞到昏暗的房梁。
唯一的窗户很高,很小。透不进光。
一丝冷香飘了进来。
那香味清冽,像冬日湖面的薄冰。林小鱼的脊背瞬间绷紧。
她没有回头。不敢。
丝绸摩擦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只手搭上了她身旁的账簿山。指甲是新染的蔻丹,红得像血。
“小鱼。”
声音很轻,带着一点慵懒的沙。
“老板。”林小鱼低声回应,头垂得更低。
一只白玉烟斗伸了过来。 冰凉的玉质抵住她的下巴,微微用力。
她被迫抬起头。
苏老板就站在她面前。一身墨绿色的丝绸长裙,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她的脸艳丽得极具攻击性,一双眼尾上挑的眸子,看人时总像含着三分笑意七分凉薄。
“三百七十二万。”苏老板吐出一口淡青色的烟雾,语调没什么起伏。“魂晶。”
数字冰冷。
砸在林小鱼心上。
她的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音。
“你看,”苏老板用烟斗点了点周围的书山,“忘忧客栈开了几百年,烂账也堆了几百年。”
她凑近了一些。那股冷香愈发浓郁,钻进林小鱼的鼻腔,让她一阵晕眩。
“把它们理清楚。”苏老板的声音带着笑意,“理清楚了,或许……能让你少还一些。”
她的威胁从不声嘶力竭。
总是这样,裹着蜜糖,字字诛心。
林小鱼攥紧了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听懂了?”烟斗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是。”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苏老板满意地收回烟斗。她转身,袅袅婷婷地走向门口。
“别想着跑。”她没有回头,声音飘了过来。“客栈外面的东西,可比我无趣多了。”
门被轻轻合上。
账房里又只剩下林小鱼一个人。
她看着眼前望不到头的账簿,还有空气里那缕尚未散尽的冷香。绝望像潮水,慢慢没过了她的头顶。
林小鱼开始工作 。
她选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摞账簿。它们叠在一起,比她还高。她伸手去抽最顶上的一本。
灰尘簌簌落下。呛得她咳了好几声。
封面是早已干裂的皮质,散发着腐朽的气息。她翻开一页。里面的字迹已经晕开,像一只只死去的虫。
她看不懂。
苏老板只说要理清楚。她只能先把它们按年份粗略分开。
她抱起一摞半人高的账簿。很沉。她踉跄几步,想把它们搬到墙角,腾出一块空地。
角落很暗。她摸索着把账簿放下。
手碰到了另一堆书。
她愣住了。她以为那里是墙壁。
林小鱼点亮了旁边桌上的一盏旧油灯。昏黄的光晕散开,照亮了她面前的一小片地方。
她刚才搬开书堆的地方,后面不是墙。
是更多的书架。
那些书架隐没在黑暗里,一排接着一排,望不到头。
她不信。
她又跑到房间的另一头。那里同样堆满了账簿。她费力地搬开一堆。
后面,依然是无尽的书架。
这个账房,比她从外面看到的整座客栈都要大 。大得多。
油灯的光在她手里微微颤抖。
她站在原地,被无数亡故的岁月包围。自己就像一只不小心闯入坟场的虫,渺小得可笑 。
冷汗,从她的额角滑落。
……
也不知在那个无底的账房里待了多久。
一天,还是三天?
门开了。
苏老板斜倚在门框上,丢过来一个布袋和一张单子。
“去采买。”她的声音懒洋洋的,“缺了东西,扣你的账。”
林小鱼接过。布袋里有几枚沉甸甸的铜板,上面刻着古怪的纹路。
她推开客栈那扇沉重的木门。
阳光刺眼。
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展现在眼前。
一股混杂的气味涌了过来。
有铁器烧红的焦灼味。有草药晾晒的清苦味。还有一种……她说不出的,属于某种野兽的、带着湿气的腥膻味。
这里就是三岔驿。
一条不长的土路。两旁是各式各样的低矮房屋。
一个赤着上身、手臂粗壮的男人正在打铁,火星四溅。一个穿着布裙的姑娘在药铺门口筛选草药,手指纤细。一个眯着眼的老头坐在茶摊后,慢悠悠地摇着扇子。
路边,一个长着毛茸茸耳朵的壮汉,正和一个卖着发光蘑菇的小贩讨价还价。
没人觉得奇怪。
一切都显得那么寻常。
林小鱼握紧了手里的采买单。纸张边缘已被汗水浸湿。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迈出了脚步。
这是她第一次,踏入这个因客栈而存在的地方。
……
铁铺很热。
火炉烧得通红。那个赤膊的男人正用铁钳夹着一块铁,挥锤猛砸。
叮当!叮当!
声音震得人耳朵发麻。
林小鱼犹豫地走了过去,将单子递上。
男人停下动作,随手把烧红的铁块扔进水槽。刺啦一声,白汽蒸腾。他接过单子,洪亮的嗓门响了起来。
“又是这些!客栈里的铁料用得比水还快!”
他就是老周。
老周一边抱怨,一边扫了林小鱼一眼。他看到她瘦弱的胳膊,和略显苍白的脸。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站着别动!”他吼了一声,转身从炉子旁的一个小陶瓮里拿出什么。
一个滚烫的肉包被塞进林小鱼手里。
“吃!”老周的语气不容置疑。
林小鱼捧着肉包,不知所措。
老周没再看她,眼神却越过她的肩膀,望向不远处的客栈大门,那眼神里,满是担忧。
……
从铁铺出来,隔壁就是药铺。
与铁铺的燥热不同,这里满是清凉的草药香。一个安静的姑娘正坐在柜台后,细心地用一杆小秤称量药材。
她叫阿芷。
阿芷看到林小鱼,温柔地笑了笑。 她的目光落在林小鱼手里的肉包上,笑意更深了。
“老周又送你吃的了。”
林小鱼点点头,把药材的单子递过去。
阿芷接过单子,一边熟练地抓药,一边轻声问:“还习惯吗?”
林小鱼沉默了。她想起了那间无底的账房,想起了苏老板那支冰冷的玉烟斗。她的肩膀忍不住微微发抖。
阿芷看出了她的恐惧。
她停下手里的活,认真地看着林小鱼。
“别怕。”她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苏老板的客栈,是三岔驿最安全的地方。”
林小鱼回到客栈了。
她把采买的东西放进厨房,然后开始打扫客栈大堂。
大堂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张张巨大厚重的木桌,像是沉睡的巨兽。她正在擦拭其中最大的一张。
桌子太高了。
她不得不搬来一张矮凳,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够到桌子中央。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
客栈的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肩上扛着一把巨大的斧头,斧刃上还带着暗红色的血迹。他一头乱发,眼神锐利如狼。
他把巨斧往地上一顿,发出沉闷的巨响。
“老板娘!拿酒来!”声音粗犷豪爽 。
没人应答。
男人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走到一张桌子旁坐下。他的目光扫过大堂,看到了那个正在费力擦桌子的小小身影。
他盯着林小鱼看了半晌。
看着她踮着脚,身体伸展到极限,脸颊因为用力而泛红。
“嗤。”
一声轻蔑的嗤笑响起 。
林小鱼的动作僵住了。
狼妖石蛮靠在椅背上,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解和轻视 。
“真不明白,”他大声说道,“苏老板留着你这么个弱小的人类,能干什么?”
林小鱼的脸白了。她抓着手里的抹布,指节捏得发白,一动不动。
楼梯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是苏老板。
她换了一身月白色的旗袍,慢悠悠地走了下来,仿佛没有看见大堂里的对峙。她径直走到柜台后那张属于她的太师椅上,坐下,拿起她的白玉烟斗。
石蛮的目光从林小鱼身上移开,落在了苏老板身上。
“老板娘,”他咧嘴一笑,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平时一样,“今天出门急,没带够钱。先记在账上。”
苏老板没有抬眼。
她正用一截丝绸,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杆烟斗。动作优雅,又透着一丝漫不经心。
“忘忧客栈,”她的声音很轻,像烟一样飘忽,“概不赊欠。”
石蛮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大堂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苏老板手中丝绸摩擦玉石的细微声响。
狼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咕哝。他盯着苏老板看了几秒。但苏老板始终没有看他,只是专注地欣赏着自己擦亮的烟斗。
最终,石蛮骂了一声。
他伸手入怀,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皮袋,重重地拍在桌上。
林小鱼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她看着刚才还不可一世的狼妖,此刻却像一只被驯服的野兽,悻悻地付了钱。
她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这家客栈的“规矩”二字。
……
又是一个采买日。
林小鱼提着篮子,走在三岔驿的土路上。她渐渐习惯了这里的气味,也习惯了与各种长相奇异的生物擦肩而过。
路过胡三爷的茶摊时,她听见一阵叫好声。
茶摊前围了些闲人。有人类,也有半妖。他们都听得入了神。
说书人是个干瘦的老头,一双眼睛总是眯着,像没睡醒的狐狸。他手里摇着一把半旧的蒲扇,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林小鱼放慢了脚步。
只听那老头不紧不慢地说道:
“……说那北海深处,住着一头古老巨妖。它有多大?没人说得清。只知道它一翻身,便是百丈高的海啸。”
扇子轻轻一拍桌面。
“那巨妖啊,不食血肉,不吞魂魄。”
老头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神秘。
“它只吃一样东西——契约。”
林小鱼的心猛地一跳。
“人间的、妖界的,神灵的、精怪的,”胡三爷眯着眼,慢悠悠地扫过听客,“只要你与它签下契约,它便能予你所求。而那份白纸黑字的承诺,便是它最美味的食粮。”
恰在此时,胡三爷的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落在了林小鱼身上。
那双眯缝的眼里,闪过一丝看不懂的精光。
林小鱼像被针扎了一下,立刻低下头,抓紧篮子,快步走开了。
身后,胡三爷那苍老的声音还在继续。但“契约”两个字,却像魔咒,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
夜深了。
客栈大堂里点着几盏昏黄的油灯,三三两两地坐着些客人。大多是沉默地喝酒,气氛还算安宁。
一个角落里除外。
一个满脸油光、身形肥壮的男人正在大声划拳,桌上已经空了七八个酒坛。他长着一个突出的鼻子,哼哼唧唧的,是个道行很浅的猪妖。
林小鱼端着一盘新切的酱肉,小心翼翼地绕过他。
那猪妖喝得满脸通红,一双小眼睛已经没了焦距。他看到林小魚,突然嘿嘿一笑,伸出油腻的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小姑娘,”他口齿不清,一股酒气喷在林小鱼脸上,“再……再给爷来一坛好酒!”
林小鱼忍着恶心,低声说:“客官,您的酒已经够了。”
猪妖的小眼睛眯了起来。他凑近了,用力嗅了嗅。
“人类?”他的声音变得古怪起来,“苏老板这儿,什么时候……也用人类当伙计了?”
他那不怀好意的目光,让林小鱼浑身发冷。
“弱不禁风的,能干什么活……”猪妖嘟囔着,脏兮兮的手突然朝林小鱼的脸颊摸了过来,“不过,这皮肉闻起来……倒挺香。”
林小鱼吓坏了。
她猛地后退一步,想要躲开。
猪妖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
“跑什么?”他咧开嘴,露出两颗黄色的獠牙,“让爷摸摸,又不会少块肉。”
林小鱼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大堂里原本的嘈杂声,不知何时静了下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只抓着林小鱼手腕的油腻大手,突然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猪妖脸上的醉意和淫邪,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恐惧。
他像是见了鬼一样,僵硬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
二楼的楼梯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苏老板静静地站在那儿。她还是那身月白色的旗袍,手里拿着那杆白玉烟斗。她什么也没做,甚至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
她只是在看。
目光清清冷冷,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死物。
猪妖的酒,彻底醒了。
他触电般地松开林小鱼,连滚带爬地后退,全身抖如筛糠。
“老……老板……”他的牙齿在打战。
苏老板从楼梯上缓步而下。脚步很轻,落在木质的台阶上,却像踩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随着她一步步走近,那猪妖身上的伪装再也维持不住。他的身形在扭曲、缩小,变回一头鬃毛粗硬的黑毛野猪,瘫软在地,腥臊的液体流了一地。
苏老板走到他面前,停下。
她终于开口,声音轻飘飘的,没什么情绪。
“我的人,轮不到你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