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集市，喧嚣如常。

热浪翻滚着香料与果皮的气味，叫卖声此起彼伏。柔伊站在一处茶叶摊前，指尖轻捻着一撮碧绿的叶尖，贴近鼻尖轻嗅，眉心却微不可察地蹙起。

——还是差了点。

她后天就要出任务，茶馆存货需补齐。眼前这几款虽不劣，但总少了点她要的“温润”。

就在这时，一道清脆带笑的女声从侧旁冒出来：

“这位哥哥——要不要试试我们家的‘女王茶’？”

她一回头，就对上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

那是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皮肤晒得微黑，笑得灿烂，穿着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裙子。她站在一个简陋的摊位后，捧着一个小罐子，语气活泼又带点炫耀：“据说是古时候维利歌女王闺房里的独家配方，一口忘忧，两口神清气爽！”

柔伊挑了挑眉：“女王茶？”

“对呀，我自己调的！”小女孩神秘兮兮地眨眼，手法熟练地舀出一勺紫色粉末冲入小茶杯，递过来，“第一次免费哦，喜欢再买~”

柔伊接过茶，茶香清甜，入口温润，味道确实讨喜。

“不错。”她点点头。

她点点头：“不错。”

小女孩笑眯了眼，继续说道：“那就买一点吧？只要五枚铜币！买到你就赚到，绝不后悔！”

柔伊没多想，也觉得这小女孩挺有趣，便随手掏了钱，买了一罐。

她离开两条街后，随手打开茶罐，想再闻一闻——却瞬间怔住了。

所谓“女王茶”，居然只是糖粉混着晒干的常见花瓣，连一片真正的茶叶都没有。

她怔了几秒，随即低低一笑，哭笑不得。

“我竟然……被一个小骗子给骗了？”

本以为只是街边小贩惯常的耍赖，不料她刚一回身追去，原先的摊位早已人去摊空。

不过她很快转身，视线在人群中迅速搜索，最终在一条小巷口，捕捉到那抹熟悉的小身影——

小女孩正蹦跳着跑进一家小药铺，掏出刚才收来的铜币，换了几包草药，抱在怀里。

柔伊没有跟得太近，只是远远看着。

接着，小女孩并没有回家，而是穿街走巷，最终来到一名瘦骨嶙峋的老人身边。

“老莫叔，今天你又偷懒没吃药吧？我换了新的，这次肯定不会苦啦。”

她一边说着，一边掏出温水与药丸，动作熟练，眼底满是认真与柔光。

“你那点小买卖哪够用……又拿你自己的饭钱换的吧……”老人虚弱地咳了两声。

“嘘！我可是做大买卖的女商人米拉小姐，怎么会饿肚子？”

她笑着打断他，“你不是说钟楼后的小黑狗走丢了吗？我找到了，喂了它馒头，它很乖的。”

柔伊在远处看着，神情复杂。

她终于明白那场“骗局”并没有恶意，那不过是孩子自学成才的生存法则。她骗得理直气壮，也给得毫不吝啬。

柔伊没有立刻现身，而是静静跟随，直到米拉钻进一间濒临塌陷的棚屋。

屋内，一盏微弱的油灯摇摇欲坠，一个虚弱的女声轻声唤道：

“米拉，是你吗？”

“是我，妈。”

米拉蹲在床边，动作温柔地给那女人理好毯子，“我给你带了糖，还有药……最近收获不错，我想再过几天就可以给你找医生了。”

“你别……别再跑去骗……你还小……”女人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米拉没回话，只是低头笑了一下，轻声哼唱起童谣，那声音略显稚嫩却满是温柔。

门外，柔伊站了许久。

最终，她抬手，敲了敲那扇破木门。

“要是现在……就能请医生呢？”

屋内一静。

米拉腾地起身，眼中满是惊慌和戒备：“你……你怎么……你跟踪我？”

柔伊走进屋，低头看着那盏昏黄的灯，一手扬起手中的茶罐，语气淡淡：“你以为花瓣加糖能骗得过卖茶的人吗？”

米拉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柔伊笑了笑，目光却温柔：“放心，我不是来抓你。我来看看你娘的病，行吗？”

米拉一愣，像是还不太敢相信。

但下一刻，她就像终于撑不住了一样，低下头，小声道：“她……她咳了三个月了，好几次咳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柔伊走到床边，用魔力探了探她母亲的身体，又看了看药渣的成分，沉吟片刻后道：“我会带点药来给她配合使用。这几天你别让她吹风，床头要点一盏香草油灯。”

米拉死死咬着唇，像是在压着什么，然后忽然扑通一声跪下了。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别跪我。”柔伊轻轻扶起她，语气平静：“你不是坏孩子，只是……在用不那么漂亮的方式努力活着。”

柔伊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望着眼前瘦小却坚强的小身影。

“你叫什么名字？”

“米拉。”她低头揉着裙角。

“米拉，”柔伊缓声问，“想不想换一份不用骗人、但能赚点钱的工作？”

米拉一愣，眼神动摇着，迟疑地问：“……我可以吗？”

“你很聪明，也很会调香。”

柔伊摸了摸米拉的头发，嘴边扬起一抹温和的笑，“我店里刚好缺个懂茶的小帮手。”

米拉眼睛微微睁大，片刻后猛地点头，像怕机会跑掉一样。

“我会努力的！我什么都可以学，我一点都不怕辛苦！”

柔伊看着她，忽然觉得，或许在这场看似偶然的骗局里，她才是真正赚到了的人。

因为她捡到了一个天真狡黠的小野花。

——而这样的野花，只要有人愿意守护，就能长成风中最顽强的茶树。

***

清晨六点，星间茶舍的后门悄悄开了一条缝。

“嘘——”

米拉像只贼一样蹑手蹑脚地钻进来，小心翼翼地关好门，还不忘回头朝空气郑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第一天！米拉，绝不能丢脸！”她握拳自勉，深吸一口气，踮脚跑向前院。

结果刚拐过门，就一头撞上了……一堵肉墙。

“唔！”

洛基站在门边，手里还拎着半块刚啃过的馒头，冷冷低头看着她：“你是来偷茶叶的吗？”

“不是不是不是！”米拉双手举高，像只小刺猬炸毛般迅速解释，“我是新来的！新来的茶馆帮工！”

“……你五点半就来了？”

“我怕迟到！”她理直气壮，“而且我要表现得特别勤快，这样才不被炒鱿鱼！”

洛基咬着馒头，一脸“麻烦来了”的表情，转身走了。

米拉迅速摸出她的“开工计划小纸条”，开始第一项任务——“擦窗”。

她爬上小凳子，拿着抹布刷刷地擦着玻璃，嘴里哼着小调。擦着擦着，玻璃上映出一道倒影。

“你水拿反了。”

米拉一僵。

埃利奥特正站在窗边，指尖拎着一只小茶壶，眉眼温和：“左边那个，是洗过的茶杯水，不能用来擦。”

“啊——对不起！”她赶紧跳下来，一脸懊恼，“我刚刚没注意……我去重新打水！”

“没关系。”他弯下身，语气温柔，“我教你怎么分。”

她望着他晶亮的眼睛，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地想到——这个哥哥，好像会发光。

“我以后能像你这样厉害吗？”

“会的。”埃利奥特轻轻点头，“只要你慢慢学。”

厨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柔伊端着篮子出来，看到窗明几净、桌椅归位，略感意外。

“你一个人收拾的？”

米拉站直了身体，小脸扬得高高：“当然！我可是未来的茶馆大将军！”

柔伊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道：“你做得很好，米拉。”

米拉一愣，随即脸颊飞快泛红，小声嘟囔：“我还……还没认真开始呢……”

“那……以后茶水要你来送哦？”

“没问题！”她拍拍胸口，“我还可以讲故事、哄客人、抓老鼠！”

柔伊笑了：“先别把职能扩展到灭鼠部门。”

不远处，洛基看着这对“大小两只”，幽幽吐出一句：“你们真的不是在开育儿院？”

“是啊。”柔伊看他一眼，语气认真，“你是大儿子，麻烦带头干活。”

“哈？”洛基差点被咽下去的茶呛住，“你在说什么鬼话？”

米拉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这个茶馆……好像不太正常。但也，好像……挺有趣的？

她咧开嘴，悄悄笑了起来。

***

茶馆一如既往地热闹，午后的阳光透过木格窗投下细碎的光影，人声、杯声交织在一起，却不喧嚣。

靠近柜台最偏远的那张小圆桌前，坐着两个客人。

一人身姿挺拔，黑色风衣遮去大半身影，眉眼冷峻而克制。他一直沉默，目光沉静如水，不动声色地扫过四周，观察着整个茶馆的布局。

对面那位则懒散得多，长发束成一束，斜倚在椅背上，神色慵懒，紫色的眸子在杯沿之上若有似无地扫过人群。

“……不是说，只观察，不接触，不干扰吗？”黑衣青年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语气里带着微不可察的质疑。

那人啜了一口茶，只是唇角轻轻一勾，像是在认真体味，又像只是随口应对：“这里的茶，不挺好吗？”

话音落下不久，阿特端着一小碟点心走来，笑着放在桌上：“你们点的——三色丸子，老板亲手做的，是本店的特色。”

黑衣青年的眼神轻微地一顿。

他低头看了一眼那碟色彩温润的小点心——粉、白、翠绿三色交错，软糯的糯米皮包裹着豆沙馅，在温光下泛着微微水汽。

最终，他伸手拿起一串，轻轻咬了一口。

他低头咀嚼着那串三色丸子，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对面那人看着他，笑意似有若无，语气轻飘飘地说：‘没想到你还喜欢这种味道。”

他没回答，只静静抬头望向茶馆后院。

短暂的寂静，在两人之间拉成了一道细线，绵长，却不紧绷。

他们没有继续谈话，只是坐在那里，直到紫眸男子朝经过的米拉唤道：“小妹妹。”

米拉听到声音，脑袋却下意识地朝靠窗那一桌望了一眼。

然后她就“嗖”地顿住了。

那桌坐着两个人，但她的目光马上被其中一个客人吸引住了。

那人坐在窗边，马尾扎得利落，身上穿着一件干净的黑色外袍，低头喝茶的动作格外从容。整个人又安静又优雅……

如果不是那张脸实在太不“凡人”，米拉几乎要信他是以为流浪诗人了。

“结账。”他抬起眼，朝她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

米拉感觉自己的脑袋“砰”地炸了一下，像被什么软绵绵、香香甜甜、但肯定不该吃太多的东西给砸到了。

他明明坐得好好地，也没散发出半点杀气，可她总觉得自己要么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要么是下一秒会被带走的小麻雀。

她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尽力让自己不要盯着那双紫眼睛太久，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呃……两壶茶，一盘点心，一共六铜……不，五铜好了。”

“哦？”那人似笑非笑地歪了下头，“刚才不是说六铜？”

“呃、呃……你长得好看！给你打个折！”米拉话一出口就想咬舌，她发什么疯呢！

对方失笑，竟没多说，只是从口袋摸出几枚铜币，轻轻放在她掌心，顺手——很随意地——拍了拍她的头。

米拉愣在原地，脑袋“嗡”的一声：完了，自己大概是被什么妖术迷住了。

这茶馆不能再让他来了，她以后可能会把账全免了……

茶馆后院的门吱呀一声轻响。

柔伊刚结束明日任务的准备，转身准备回前厅，便见米拉一溜小跑地冲了过来，脸上写满了兴奋与小心翼翼。

“诺伊哥哥！”

小女孩踮起脚，压低声音凑近她耳边，“我今天接待了一个超奇怪的客人！他坐在角落，长得、长得……像那种画里的精灵王！紫色的眼睛，有点灰色的头发，笑起来特别吓人——可也特别、特别好看……”

柔伊微怔，眉头轻轻皱起：“紫色的眼睛？”

她顺着米拉指的方向望去，正巧，那位客人正起身往门口走去。灰褐色的发束在肩后轻轻晃动，黑色的长袍在他身后流动如水。

他伸手推开木门，阳光从外头斜斜照入，洒落在他侧过的脸上。

一瞬间，柔伊的心脏狠狠一跳。

那张脸……太熟悉了。

紫色的眼眸在光线中微微一亮，眼尾上挑，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蛊惑。只是一瞥，却像将她从现实中轻轻拽出，让某段尘封的记忆突然泛起涟漪。

那双眼，那道轮廓，那份游刃有余的淡漠感……像是在哪一场噩梦里见过，却始终隔着一层雾。

可她还没来得及迈出一步，那人却仿佛有所感应。

他微微偏头，朝她这边看了一眼，眸光安静，却带着一丝令人说不清的笑意——像是察觉了什么，又像只是单纯玩味。

他没说话，只是轻轻按下兜帽，转身踏入阳光之中。

身影一晃，便没入人群，消失不见。

柔伊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

她的脑海中，有一个念头悄然升起，像是迷雾中一点微光，仍不清晰，却足够令人难以忽视——

“那个人……是他吗？”

她不知道自己在问谁。

也许问的是记忆，也许问的是自己。

与此同时，茶馆门外。

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洒在青石板上，一道穿着黑色风衣的身影静静立于檐下，手指微曲，垂落在身侧。

他似乎刚刚跨出门槛，却在听到门后细碎脚步声的那一刻，悄然止步。

风拂过，拂起他肩上的发丝。他没有回头。

只是站在那里，片刻未动。

待紫眸男子推门而出，他抬眼望向街道尽头，眸中一片深沉，沉默地迈步离开。

不远处的巷子里，有人轻敲手杖，低声道：“茶馆里的那女孩……是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