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骨为刃 • 你记得我,我就活着
最后更新: 2025年6月12日 下午7:30
总字数: 6083
午后的热闹尚未散去,阳光从树枝缝隙洒落,在石砖地上映出碎金般的斑驳光影。
茶馆短暂恢复安静,阿特擦了擦额头的汗,迈着小步从门外走了进来,怀里抱着一盆色彩斑斓的奇特花朵。花瓣形如蝶翼,色泽却如染血的水晶,花茎纤细高挺,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诺伊哥!”他气喘吁吁地喊了一声,“有人让我转交这个给你,说是送的……还特别交代,得亲手交到你手上。”
柔伊眉头轻轻一挑,走上前接过花盆。
花土之间插着一张细长的米白卡片,边缘裁得极规整,上头的字墨却锋利冷峻:
“恭喜,丑女。”
柔伊的手指倏地顿住了。
她怔了几秒,低头看着那行字,嘴角的弧度却慢慢往上扬了一点。
不是因为开心。
而是那股熟悉的、气人又带点莫名亲昵的语气,几乎在瞬间就将那个名字——
“伊恩。”
从她的记忆深处拖了出来。
下一刻,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起身,小跑到门边,推开门,目光穿过街角、扫过人群,迅速掠过每一个灰色身影。
可——
什么也没看到。
只有人群来来往往,阳光洒在石板路上,空气里混着熙攘与茶香……却没有他的影子。
她怔在门口,指尖还拈着那张卡片,风吹起她的衣角,那一瞬间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是跑出来的。
她明明知道,那家伙不可能那么轻易被抓住行踪。
可她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
“……真是的。”她喃喃低语,嘴角带着一丝自嘲。
心里却有点说不清的涩意——不是难过,而是某种被挑动的牵挂:他来过,却不见她。
只留下这四个字。
她转过身想回去,却撞上了——洛基站在不远处,正倚在墙边,抱着胳膊,看着她,神情不动。
“谁送的?”他问,声音很轻,像是不经意。
柔伊没有立刻回头,像是犹豫着是否要说。
“是他,对吧?”洛基的声音低哑而闷沉,“那个叫‘伊恩’的家伙。”
柔伊这才缓缓转身,点了点头,没解释。
洛基没有再问,只是垂下眼睫,嘴角咬得有些紧。
他不怕敌人——但他怕的是,那个人明明离开了,却在柔伊的心里,种下了某种不会轻易消散的印记。
他走近柔伊,一手按住门框,挡住风吹起的字卡,声音闷闷地问:“你还会去找他吗?”
柔伊垂眼,看着那盆诡异的花,沉默半晌。
她没有说“不会”,也没有说“会”。
“有缘的话,说不定会在某个地方碰见吧。”
她笑了一下,低头拍拍花盆的土,好像真的只是随口一说。
可洛基看着她的眼神,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涩。
她不是没想他。
她只是,不想让谁知道,她在想。
***
“今日营业结束——”柔伊轻声说完,关上了茶馆正门,转身回到柜台。
外头月色清寒,院中那株枯树映出斑驳影子,桌椅归位,茶水温着,整间茶馆像是刚做完一个梦。
而后厨内,灯光仍亮着。
埃利奥特站在木台前,安静地将茶杯擦拭干净。他侧着身,鬓发垂落肩侧,动作娴熟温柔,一杯、一杯,像是在抚慰什么。
柔伊看了他一眼,走过去,没有说话,只在一旁静静地看了几秒。
“……你泡茶的手法很好看。”她忽然轻声开口,“是在哪里学的?”
埃利奥特垂下眼睫,声音轻缓:“以前……服侍过一位喜欢茶的主人。她喜欢有人在她身边泡茶、调香、熬花露。我就学了些。”
他的语气极淡,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可柔伊听得出来——这背后的故事一定不美好。
“你其实……不是喜欢茶吧?”柔伊问,声音不大,却很直接。
埃利奥特手中动作轻微一顿。
他没有否认,只是放下茶壶,轻声道:“我曾经觉得,喜欢不喜欢……不重要。”
“只要对方喜欢,我就学。”
空气安静了一瞬。
柔伊低头看着他刚泡好的那壶茶,轻声问道:“那你现在呢?”
“现在你可以选择了,”她声音带着一点认真,“你还会喜欢泡茶吗?”
埃利奥特抬眸,望着她那认真的眼神,一时间竟答不上来。他似乎第一次被人这样问。
好一会儿,他才低低地笑了一声。
“……我喜欢看你喝茶时安静的样子。所以,我想继续泡茶。”
柔伊微怔,随即垂下眼睫,轻轻拿起那只茶杯,喝了一口。
“这茶……比中午那壶柔和了一些,”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温软,“你每一壶都不一样?”
埃利奥特轻轻点头:“会调整。不同时间,不同心情,不同人,茶也会变。”
柔伊微微一怔,随即走到他身旁坐下,语气带上了一点轻松的试探:“能教教我吗?”
埃利奥特缓缓抬头,看着她的眼睛,微微眨了一下。
柔伊望着桌上的器具,指尖轻轻触了触一只小茶杯,“我也想泡一壶……属于我自己的茶。”
他看着她,眼神有那么一瞬,像是湖面悄悄泛起涟漪。
“好。”他轻声道,“那我们从选茶开始。”
他拈起两片茶叶递给她,指尖意外擦过她的指尖,只见他脸上一红,快速收回了手,“对不起。”
柔伊瞥了一眼他微红的脸,嘴角微扬:“没关系,你继续吧。”
他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将茶叶凑到了鼻尖:“这两种香气不同,但你要试着闭上眼,用鼻息去感受它的层次——是草木的涩,还是花开的甜。”
柔伊依言闭上眼,静静嗅着叶片。
埃利奥特的声音很轻:“你闻到的是香,但我闻到的是‘活着’的味道。”
柔伊的目光缓缓移向他,眼神一寸寸柔下来,像是终于从对方的温顺背后,看到了什么真实的东西。
“今天下午,那个贵族女人……”她轻声道,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声音轻得像风,“你是不是……很怕?”
埃利奥特没抬头,只是点了点头。
“那种事……发生过很多次?”
“嗯。”他像是终于认命般地轻声回应,像是说的不是痛苦的事,而是月亮会圆的自然。
柔伊垂下眼,缓缓握住茶壶柄,声音低哑:“对不起。我今天……应该更早开口的。”
埃利奥特抬起头,那双冰蓝的眼睛里藏着一点意外:“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你把自己藏得太好了。”柔伊低头看着茶汤,语气带着一点点颤,“让我以为,你能应付……所以就不用管。”
埃利奥特沉默了一瞬,忽然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我已经习惯了。”
他看着她,声音很轻,却很真切:“但你是第一个,为了我说‘不’的人。”
柔伊的指尖微颤。
她没想到,一句斥责贵妇的话,在他眼里竟然那么重要。
片刻,柔伊终于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你从前……过得很辛苦吧?”
埃利奥特没有说话,眼神却缓缓飘远,落在窗外的某个角落。
良久,他才轻声开口:“我以前……被关在一个地方。每天抽血,每天被告知‘你要听话,这样才有用’。”
“我不记得自己的姓,也不记得父母的脸。我只记得那个牢房和注射器的声音。后来……被卖了几次,辗转到了一位公主手中。”
“他们觉得我漂亮,又安静。”他说这句话时,语气温和得近乎无感,“所以除了血,还有别的用处。”
茶壶里的水已经温了。
柔伊的手却再也没法端起那一杯茶。
她从来知道这个世界残酷,却没想到,一个用那么温柔善良的人,会有这样的过去。
“对不起……”她终于轻声道。
埃利奥特却微微一笑,语气温柔得像是一抹月光:
“我已经……很幸运了。”
“因为你救了我。给我茶喝,让我泡茶。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像是真正地活着。”
柔伊听着,胸口闷得发胀。
她低下头,强迫自己呼吸,过了很久才问:“你以后想离开这里吗?”
埃利奥特轻轻摇头。
他看着她,眼底有一种极淡极淡的光悄然亮起,就像多日不见的黎明破晓前第一缕光线。
“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有什么,但这里……有茶,有阳光,有你。”
他说完这句话后,有些惊觉地顿住,似乎觉得太直接,连忙补了一句:“我是说,有你们……有大家。”
柔伊看着他低头不安的样子,忽然轻轻笑了一下,点了点头:“嗯,有我们一起。” 然后起身去添茶炭,动作间似乎轻了许多。
而埃利奥特望着她的背影,手中那杯未喝完的茶仍有余温。
那一瞬,他真的很想告诉她,无论是哪里,只要你在,就是他想去的地方。
就在这时,柔伊从灶台前回过身来,手中捧着添好的茶炭,微微弯腰将它放入炉中。
火光悄然升起,映得她眼眸深处亮起一层静静的光。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那炉中渐旺的火,像是在思考,又像在犹豫。
然后,她忽然轻轻开口:“其实……我的名字,不是诺伊。”
声音很轻,像风穿过枝桠,又像茶汤滑过喉咙,不惊不扰,却落在心尖。
埃利奥特怔了一瞬,抬起头望向她。
柔伊垂下眼睫,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轻轻吐出那两个字:“我叫……柔伊。”
她抬起眼看着他,目光里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像是在等待回应,又像是在交出什么。
埃利奥特看着她,眸色轻轻一动。
他没有追问,没有惊讶,只是缓缓点了点头,声音低而温柔:“……柔伊。”
他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仿佛将它郑重地收进心底。
“谢谢你告诉我。”他说,语气里藏着一种深深的被信任后的珍惜。
柔伊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笑了笑,然后走过来坐回他身边。
两人相对而坐,茶香弥漫,火光静燃,夜色安然。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又仿佛,什么都变了。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才刚刚跃过屋檐,星间茶舍已悄然苏醒。
院中有风掠过,扫过光滑的石砖,拂起几片落叶。门口的木牌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像是为这座不喧不闹的小茶馆轻轻揭开新的一天。
每一日,几乎都是这样开始的。
他们从未看见过埃利奥特打扫的样子。等洛基还窝在被褥里时,等柔伊还半醒半梦时,院子早已扫净,桌椅擦亮,茶壶清洗得泛着细润的光。连窗台上细微的灰尘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总是悄无声息地把琐碎事做好,从不声张。
等柔伊走下楼时,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一定有她喜欢吃的:香煎芋糕、烤糯米团、刚熬好的杏仁粥,甚至还有她前些天无意提过一句的蜂蜜柚子酱。
她从未开口索求过。
可他记住了。然后在下一次路过集市时,默默带回来。
她房间的窗边,总有插着她喜欢的雏菊;她掉下的纽扣,第二天便神不知鬼不觉地缝好;她弄丢的手帕,总会在书桌上静静地躺着,叠得整整齐齐。
他从不说,也从不邀功。只是做了,然后安静离开。
而柔伊——一开始只是察觉,后来是感受,再到现在,她开始把这些悄悄收进心里。那些看似琐碎的关怀,如一滴滴细水,在不知不觉中汇成她心中安定的一潭温泉。
空闲时光,他们的生活安静得仿佛时间都放慢了脚步。
洛基有时赤着上身劈柴,每一次劈下都带着狼族特有的野性与张扬,汗水顺着锁骨滑落,划出流畅的线条。柔伊偶尔会坐在后院的竹椅上,说是看书,其实目光总会悄悄偏过去几次。
柔伊有时会坐在后院的竹椅上看书,眼神却不知不觉落在他身上,偷看他劈柴的次数远比她承认的多。
而埃利奥特,永远安静地坐在另一侧,替她斟上一杯茶,不动声色地隔开那份“视线的轻狂”。
他们从未言说什么,却在这个小小茶馆里,彼此成了习惯。
日子,就这么一日一日过去了,有些静,有些暖。
没有波澜,却有重量。
不知不觉,已是整整三个月。
就连柔伊自己也未曾察觉:她原本只是想在这座城市里藏身、查探,只为完成一段命运安排的线索——
可她的脚步却慢了,心,也不再紧绷如弦,甚至开始觉得——如果日子就这么走下去,好像也不错。
直到——
“叮铃——”
一声清脆的风铃响起。
茶馆的大门被推开,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踏入茶馆,银色的长枪背在肩上,身着浅灰作战披风,神色平和却锐气不减。
柔伊正站在柜台后,低头擦着茶杯,听见动静抬眼望去——
那一瞬,四目相对。
那人一愣,随即嘴角弯起,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诺伊’,是你啊。”
柔伊指尖一顿,眉梢也随之扬起,像是春雪初融时无声的一抹微笑。
“莱昂。”
“诺伊哥,后院的水热好了!”阿特在后头喊了一声。
“我去看看。”柔伊低声道,侧身走向后院。
莱昂却不动声色地递了个眼神,借口“问问厕所在哪”,轻步跟了上来。
院中雏菊正盛,阳光安静地洒落下来。莱昂站在木门边,眼里多了几分认真。
“你……在这里开茶馆?”
语气听起来不像是质问,更像是确认。
“嗯。”柔伊答得简洁。
“躲起来了?”莱昂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平静中读出什么。
“不是躲,是休息。”
柔伊耸了耸肩,反问道:“你呢?怎么会在沃利欧斯?”
“任务。”
他皱了皱眉头,神色稍沉:“涉及到沃利欧斯郊外的一处古旧庄园。虽然看上去只是侦察类任务,但地方诡异,之前派去的小队失联,所以雇我们去看看。”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 “我这边还需要辅助医疗的人手——你有没有兴趣加入?”
柔伊没有立刻回答。
她沉默地看着远处的枯树枝影,片刻后才低声开口:“我现在有自己的事在做……不能长期离开。”
“我懂。”
莱昂点头,“不加入也没关系,只是希望你挂个‘业余名’,以后有需要,我也能合理派你任务,或者打个照应。”
“你不怕我把你们的底细卖出去?”
“你不会。”他笑得轻,“你救人时的眼神,我可还记得。”
柔伊静了几秒,轻声说:“我可以答应。但条件是——短期、不问过往、不谈过去。”
“成交。”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
柔伊和他轻轻一握:“我五天后去城门集合。”
“到时候我派人接你。”他说完,便随性地转身离开,声音落在微风中:“欢迎回来,‘诺伊’。”
晚风吹动竹叶,后院灯火微黄。
柔伊坐在石桌前,望着对面两个神色不同的男人,平静开口:“我要去外城一、两天,是曙光之矛的临时任务。”
洛基眉头一拧,刚要开口,柔伊便接道:“不是高危任务,只是去接应队友。而且我已经答应他们——不参与长期计划,只挂名。”
“我跟你去。”洛基毫不犹豫。
“不需要。”柔伊坚定地看着他,“店里不能没人,最近茶客多,有些不认识的商人、贵族,或许能有线索……我需要有人留守。”
“你不信我?”
“我最信你。”她语气柔和了些,“所以才拜托你——盯好这地方。”
洛基盯着她,眼神带着明显的不满,却最终闷闷别开头,低声道:“回来晚了我会去接你。”
柔伊轻轻“嗯”了一声,随后转向埃利奥特:“我不在的时候,茶馆交给你。”
埃利奥特微怔,但还是轻轻点头:“好。”
“还有件事。”
柔伊顿了顿,“如果遇到某些特殊的贵族顾客……你可以试着留心他们的言语,特别是提及‘王室旧事’、‘审判’、‘克拉德’……哪怕只是只言片语。”
埃利奥特低下眼帘,认真道:“我会记下每一句。”
柔伊看了他一眼,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又轻轻顿住。最终只是露出了微笑,低声道:“那就拜托你了。”
洛基没忍住咕哝了一句:“我也可以听。”
“你不听书的内容。”柔伊调侃道,“你一听就睡。”
洛基:“……”
埃利奥特低笑了一声,却不抢答。
柔伊站起身,望着他们,语气平静却认真:“这只是几天。我会回来。我们的茶馆,还要开很久。”
她说完,转身走入厨房,身影被灯火映得细长。
而后院的夜色下,洛基低声咕哝了一句:“开什么玩笑……这哪是个茶馆……”
埃利奥特望着灯光投在墙上的那道剪影,低声回答:“但她把它当成了家。”
洛基一愣。
然后没再说话。
而在沃利欧斯外城的某个庄园深处,清冷的月光落在一个幽暗的地下入口,黑暗中传来一道若有若无的低语:“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