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驶过一片麦田，风把麦浪掀起金色的褶皱。

江墨盯着那一望无际的起伏，恍惚觉得那像极了她没能讲出口的情绪。

一节节车厢向前，一节节心事被拉扯。

田野不语，山川不问，而她，把整个人埋进了沉默里。

掠过一座老旧的车站，站台空无一人。

她看着那一排排空椅子，突然觉得——她的人生好像也是这样：

被安排了座位，却没有人等她上车。

她抱着剧本，剧本抱着她。

她想：没关系，大不了我一个人过下去。

只要脸皮够厚，人生就是单人话剧。

—

江家的老宅坐落在半山腰，一整面坡地顺着宅邸倾斜而下，被雨水濡湿后，石阶像一排排沉睡的兽脊骨。

沿路的藤蔓疯长，却缠得巧妙——不杂乱，反倒像是精心修剪的绿绣花。

屋檐下垂挂着一串串不知名的蔓花，淡紫色的，雨水顺着花瓣滴落，滴到她鞋面上，像是有人轻轻碰了她一下，唤她进去。

江墨抬头望向那座房子，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

宅子的轮廓藏在雨幕后，像是一幅被湿气晕开的水墨画，层层叠叠，不辨真伪。

白墙灰瓦，雕花门窗，石狮子斑驳的眼睛里还藏着岁月灰尘。

美得太过分了。

就像童话书里才会有的那种家——

带着玫瑰香气和壁炉火光的梦，似乎每一扇窗后都有温暖等候，每一条长廊尽头都通往记忆深处。

但她走得越近，越能闻见一种若有若无的味道：

潮湿的木料，发霉的地毯，和……植物根茎腐化时微微的甜腻气息。

那层攀爬在墙壁上的绿，太盛了。

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阳台与檐角，甚至有些穿透了窗框的缝隙，伸进了屋子里。

这地方太美好了，美好得不像是为她准备的。

她像是误入了什么人精心布置的剧场。站在这安静的舞台上，连鞋底的泥点都显得不合时宜。

一阵风吹过，门边的风铃微响，叮叮当当，像是有人在轻声说“欢迎回家”。

可她知道，那不是她的“家”。

她住过太多临时落脚的地方——

出租屋，亲戚家的沙发，工地后的小板房，甚至还有一次，是车站背后的储物间。

那里没有风铃，没有花香，只有时不时掉下来的水渍、没电时刺鼻的煤油味，以及潮湿墙角发霉的酸腐气。

她住在地下半层，每年雨季必涨水，墙纸上的花纹都褪成了一片乱七八糟的灰。

而现在，她站在这精致得像是从梦里挖出来的宅邸前，

看着那些光滑洁白的墙、被雨水滋润得油亮的藤蔓、每一块都对得整整齐齐的青砖地……

一种奇异的失重感突然攫住了她。

这不是她的生活。

也不像是她的命。

她甚至怀疑，如果她真的走进去，会不会有警报响起——提示她闯入了别人的梦境。

她停了一秒，低头看自己被花瓣打湿的鞋尖，

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梦是梦，而她，终究要醒的。

她伸手去推那扇门。

—

门缓缓推开，一阵温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木质家具的香气，还有刚拖过地的清冽檀香味。

江墨第一眼看到的，是那条太干净太笔直的走廊。

红木地板擦得锃亮，连她自己的倒影都能看清楚。两侧是等距的壁灯，形状古雅，全都亮着柔和的黄光，像是一双双眼睛在沉默地注视。

灯与灯之间挂着几幅画，都是山水、兰花之类的题材，画框擦得一尘不染，边角齐整，连斜度都分毫不差。

墙上没有一丝多余的钉眼，地板没有一根毛发或灰尘，空气里没有任何潮湿或霉味——就连窗帘，也刚好垂到离地一厘米的地方，像是被量过无数次，只为等一个恰到好处的落地瞬间。

江墨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她甚至不敢走得太快，生怕弄乱了这个地方的“秩序”。

远处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是古钟在报时。不是电子的那种“哔哔”声，而是真正的老式挂钟，每一下都精准得像是计算过。

五点整。

她还没反应过来，侧边一盏灯正好“咔哒”一声亮起，把她那一点点微弱的迟疑也温柔地照亮了。

就像这个房子知道她要来，也知道她会迟到几分钟。

知道她会推开门的时刻，也知道要在哪一刻接住她的孤独。

江墨没想太多。

她只是看着这条光线温暖、味道干净、安静得不真实的走廊，

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欢迎”了。

但她没有发现：

她踩在地板上的脚印，只留下浅浅的一点水渍，很快就消失了。

仿佛整个房子都在悄悄“抹去她的痕迹”，让她融进这个本不属于她的温柔剧本。

—

她走过那条长廊，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被地毯吃得一干二净。连她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

就在她疑惑是否该叫人时，楼上传来轻微的叮当声，像是什么东西轻碰了一下栏杆。

她下意识抬头。

——然后看见了“她”。

那人站在二楼旋转楼梯的尽头，倚着白色雕花栏杆，穿着一条干净的白裙子。头发半束，垂在肩头，眉眼精致得像瓷娃娃，在楼梯的弧光中投下一道剪影。

她就站在那里，看着她，一动不动。

雨还没停，落地窗后天光灰濛濛的，像一幅柔光滤镜下的油画。

而那姑娘，就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一笔——

太静，太美，太合时宜。

“欢迎回家。”她说。

声音不大，却温柔得像是提前排练过一百遍，字正腔圆，连笑容的弧度都拿捏得体。

江墨愣住了。

她没想过假千金会是这样的人——

不是哭哭啼啼的，也不是歇斯底里的。

不是“抢我人生”的对手，更不像她脑海中那个标准的网文反派。

而是一个发自内心、眼神清澈、像是真的很高兴她回来的……女孩。

这一刻，江墨网文十级选手的经验卡了壳。

剧情走错了。她觉得自己好像走错了片场。

她甚至有些慌乱地低下头去看自己鞋上的雨痕，却发现早已干了。

等她再抬起头时，江唯已经走下楼梯。

裙摆擦过栏杆，指尖轻搭扶手，步伐优雅得像是在走舞台——

“我叫江唯。”她朝她笑，“你是墨墨，对吗？爸爸妈妈在楼上，我来接你。”

那一瞬间，江墨脑子里只剩一个词：

太熟练了。

这个“欢迎仪式”，像是她已经演练了无数次。

像是她早就知道，她会来——

在这天、这时、这雨、这句话。

可她是今天才收到电话的。

江墨忽然有点冷。她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屋里空调开得太低。

但江唯已经走到她面前，伸出手，笑得那样真诚：

“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