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雨丝敲打着茶馆的屋檐，如低语般连绵不绝。整座茶馆早已安静下来，只剩下吧台后方那一盏昏黄灯火，将室内染上一层温暖而孤独的光晕。

柔伊坐在窗边，身形轻微地陷在木椅之中，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她望着窗外模糊的街道，没有动，也没说话，只是任雨滴一滴一滴地敲打着她的思绪。

埃利奥特轻手轻脚地走来，手中捧着一杯热茶。没有多余的言语，他只是把茶轻轻放到她手边，茶香随着热气一起升起，在两人之间缓缓缠绕。

“今天的你，”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怕扰了她的思绪，“看起来，有些累了。”

柔伊没有立刻接茶，只是抬眸看了他一眼，那一瞬，她眼底藏着一种游离的神情——像是回忆太远，像是现实太重。

他不追问，也不催促，只是在她身旁坐下，陪她一起望着窗外。

窗外的雨声拉长了沉默，良久——

柔伊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淡淡的，像雨帘之后的风：“……我已经记不清父亲的声音了。”

她的指尖缓缓收紧，像是抓住了什么又松开。

“我小时候很怕黑。每次做噩梦，他都会握着我的手，坐在床边，一整晚都不睡。”她轻轻笑了笑，声音有些飘，“但后来，他再也没有来过我梦里。”

“我连梦，都快梦不到他了。”

她说到这里，声音忽然哽住。

一滴泪，静静落下，砸在她的膝上的布料，迅速隐没。

埃利奥特转头看她，眉头轻蹙，却没有急着安慰。他只是将茶往她那边推了推，轻声说道：“在我面前，你不用一直那么坚强。”

柔伊猛地一震。

她看着他，眼眶还挂着泪，鼻尖微红，嘴唇轻抿，过了好几秒，才低下头，把那杯茶捧在掌心。

她轻轻开口，声音哑哑的：“……你总是这样。”

“什么？”

“让我觉得，好像可以哭一会儿没关系。”

她没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喝了一口茶。茶水尚热，苦味绕在喉头，却有点熨人心脾。

她没有再哭，却也没笑出来。只是往他靠得更近了一点，肩膀轻轻碰到他的衣袖，像是无意，却没有挪开。

他没有动，只是静静陪着她，一如往常。

雨还在下，打在窗上，细碎、柔软。

昏黄的灯光下，两人并肩坐着，无言却不孤独。

良久，柔伊推开通往后院的小门，步伐轻缓，指尖捧着一杯已经微凉的茶。她的眼角还有未干的痕迹，神色虽平静，却掩不住那种刚从情绪深处抽身的疲惫与落寞。

院中没有灯火，唯有夜色铺陈在石板与篱墙之间。而那道身影——早已站在墙角暗影中，一动不动，像是等待了一整个雨夜。

她一走出屋子，他便察觉到了她的气息——淡淡茶香、雨水的湿气，还有那一丝熟悉的、令人心疼的疲惫。

洛基站在石阶边，没有出声，也没有走近，只沉沉地看着她。

她哭过。他知道。

她方才和埃利奥特待在一起，他也知道。

他没打算问她说了什么，也不想强行探究她眼底的回避——可有些东西，像是卡在心口的野兽，已经开始挣扎着发出低吼。

柔伊察觉到他的存在，微微一怔：“……你怎么还没睡？”

他没回答，只向前迈了一步，眼神落在她手中那只仍裹着白纱的手。

她敷了药，却显然没怎么好好休息。

他的目光划过她眼角那点红肿，喉头紧了紧，像是被什么哽住。

忽而，他伸手，握住她另一只手，轻轻一带，将那杯茶接了过来，放到身侧的石阶上。茶未泼，动作却像是极其郑重的交换。

接着，他低头，将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鼻尖贴着她发间微湿的发丝。他的声音低哑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兽语：

“你哭了。”

柔伊轻轻一震，下意识想退开，却没退成。他的动作不重，却像是一种无法拒绝的靠近，把她困在他温热的呼吸与夜色织就的影子里。

“……只是聊到一些旧事。”她轻声说。

“和他？”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问出来的，声音沉得压在地面上都不愿散去。

柔伊没有回应。

洛基的呼吸顿时变得粗重。他的理智像是被什么拉扯着裂开一条缝，狼的本能躁动着在他体内翻涌。他想抱紧她，想吻她，甚至想在她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像野兽用牙宣告主权那般。

可他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缓缓伸手，覆上她受伤的手背，指腹划过那薄纱，动作轻得像是怕碰碎。

“我等了很久，”他低声说，声音压着颤，“忍着不去打扰你。”

“你说过……你需要空间。”

“我忍住了。”

他说到最后，声音已近乎低哑，如同濒临极限却不愿低头的狼，藏着倔强和受伤的骄傲：

“可你在别人面前哭……却什么都不告诉我。”

“为什么？是我不够温柔？不够聪明？还是……我让你不安心？”

柔伊垂下眼，看着被他紧紧包住的手。那手很暖，却也在微微发抖。

她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

“……不是因为你不够好。”

她抬眼，望进他那双燃着痛意与隐忍的异色瞳孔，语气缓慢而笃定：

“是因为你太好了，洛基。好到我不想把我最狼狈的模样……留给你。”

“你总是毫不犹豫地冲过来挡在我面前，总是用全部的力气守护我。”

“可有些东西……不是现在就能说出来的。我需要一点时间，不是为了别人，只是为了我自己。”

她轻轻推了他一下，但动作软得几乎像安抚，而不是抗拒。

“我没想到这会让你难过，对不起。”

她语调低了下去，眼神有些发酸，轻轻触了触他胸口那还在剧烈起伏的地方。

“我不在的时候……你一直都在等我，对吗？”

洛基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强行压住了所有情绪，哑声道：“一直在。”

柔伊低低笑了一声，声音带着一点鼻音：“那就别皱着眉了。你这样，我也会心疼的。”

他终于缓缓松开了她，退后半步，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将所有不安和冲动都吞进胸膛。可下一刻，他却忽然低头，在她的指尖咬了一口——轻轻的，不痛，却带着近乎原始的宣示意味。

“今晚别离我太远。”他低声，“我现在……真的很想咬人。”

柔伊怔住，耳根瞬间泛红：“洛基……”

他偏过头轻哼了一声，耳尖也悄悄泛红：“我没动。已经很乖了。”

***

连绵阴雨已过，茶馆后的屋顶仍带着未干的水痕，几只麻雀在瓦脊蹦跳而过，留下一串模糊的啼鸣。

艾薇儿在昨日便离开了茶馆，背着她那口破布袋，嘴里叼着根草，说要去地下黑市查查“诺兰”的线索，神秘兮兮地挥手走人时还喊了一句：“查完回来换你请饭，甜点不准缩水！”

柔伊则留在茶馆，安安静静地打理柜台，偶尔托熟客跑腿——对外她说是在帮一位贵族朋友寻找旧年资料，实际上是悄悄布下更多查探“父亲真相”的线索。

她端着刚泡好的茶，走向后院，目光落在后院那处他曾经最常躺着的竹椅——那里空空如也，连那只常盘在他脚边的小白狐也不见踪影。

自从从庄园回来之后，洛基就有些奇怪。他开始沉默，目光躲避得更频繁，有时候她靠近，他甚至会退开一步，眼神闪烁却什么都不说。

——他在克制。

柔伊看得出，那不是生气，也不是冷淡，而是某种强行压制的躁动。
她不知道原因，只是隐约明白——他在压抑着“不能靠近她”的冲动。

昨天他整天几乎没和她说过话，尤其在夜里，他会突然推开门，独自消失在雨中直至深夜才回来，浑身裹着潮湿的冷意，却始终不肯多说一句。

洛基不说，她也没有问。只是这份沉默与疏远，终究还是在她心头留下了一点微微的……惘然。

正在此时，前门被人推开，熟悉的声音打破茶馆的安静。

“哟，小老板在家呢。”

莱昂推门而入，身后是布兰和塔恩。三人身上带着短途赶路的尘气，却依旧精神十足。

柔伊笑着迎上去：“你们怎么过来了？”

“临走前总得来道个别。”莱昂笑着朝她抬了抬手，“我们要先回曙光之矛的主营地。塔恩那边还有几份任务报告要交，布兰也得去修装备。”

塔恩推了推眼镜，神情带点疲惫却认真：“我会记录庄园的幻境数据……这是极罕见的结界类型，说不定能推开一部分幻术结构研究。”

布兰嗓音低哑，一边摸着肩膀的旧伤一边嘟囔：“你就写吧。下次再遇见这种事，记得多招几个能近战的。”

“下次？”柔伊轻笑，“你们还想再来？”

“如果你还在，”莱昂看着她，语气温和，“那就值得来。”

柔伊一愣，随即嘴角微微上扬，轻声道：“有你们在，我也更有底气了。”

“说定了，”莱昂拍拍她的肩，“这是信鸽的接收印，之后有什么短期任务，我们会通知你，还是老规矩——你要愿意，随时回来搭个班。”

三人很快离开。茶馆再度恢复平静。

正当柔伊转身要回后院时，门口的风铃轻响。

一个身穿鹅黄色裙子的女孩探头而入，嘴角挂着灿烂的笑容，手里拎着一束新鲜采摘的白色星花。

“早啊，埃利奥特哥哥！”她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朝气，直接走向柜台，“今天我来得早吧？”

埃利奥特听到声音，回头，温和地一笑：“早安。”

米拉立刻凑到柔伊身边，小声嘀咕：“……这个姐姐最近每天都来，还都会换新衣服……感觉，她是真的看上埃利奥特哥哥了。”

柔伊神情未动，只是垂下眼，轻声应了句：“……是吗。”

然而下一刻——

“我今天不是来喝茶的。”那女孩笑着扬起花束，带着一点调皮与羞涩，“我昨天练了很久……总之今天想鼓起勇气说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站在柜台前，双手捧着花，眼神清亮又认真的看着埃利奥特：

“你一直都对我很好，也从没敷衍过我的话……我喜欢你，是真的喜欢你。你愿意……和我交往试试看吗？”

那一刻，时间仿佛停了。

柔伊微微一怔，心脏却不知为何，轻轻一缩。

她以为自己早已足够冷静，足够理解“他不会只属于自己”的道理。但那一刻，看着埃利奥特被别人那样认真地凝视，她仍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空落感，像窗前落了一场雨，而她站在屋檐之外。

埃利奥特却只是微笑，依旧是他那种温柔得近乎安静的笑意。

他轻轻摇头，语气柔和却坚定：“谢谢你。”

“但我已经有了……想守护的人。”

女孩怔住，神色微怔：“……是吗？可我从没见过你身边有……”

她下意识看了一圈，眼神掠过柔伊，却没有多停留。

“她给过我一个家。”

埃利奥特垂眸，声音更轻了些：“我已经找不到别的地方，比她的身边更像归处。”

一句话，像落进雨后的湖水里，在柔伊心底泛起一圈圈悄无声息的涟漪。

女孩怔住许久，终于苦笑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她轻轻弯腰，将那束花放在桌边：“那就，祝你幸福。”

说完，她转身离开，动作潇洒，没有强求，但离开的背影，依旧透出难掩的落寞。

柔伊没有动。

直到一阵茶香再度在她身旁浮起，熟悉的气息靠近。

“她很好。”埃利奥特低声开口，“只是……我没有办法回应别人。”

他语气诚恳、坦然：“我心里已经有一个人了。”

柔伊沉默了几秒，没有抬头，只是轻轻道：“你不需要向我解释。”

“但我想让你知道。”埃利奥特看着她的侧脸，声音极轻却认真。

柔伊转过头望着他，眼神温和，却像是带着一点点困惑。

“……你不觉得她很漂亮吗？”

话出口的一瞬，柔伊的指尖微微一紧。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句话。

只是那一刻，心口像被什么拨了一下，不重，却有些发麻。

她其实不想听答案。

又……太想听。

明明她是最不喜欢试探的人，可不知为何，她还是问出了这句看似随意的提问。语气平稳，眼神温静，唯独藏在胸腔里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一拍。

如果他点头——

她该怎么办？

埃利奥特一怔，随即轻声一笑，眼神坦然：“漂亮的人很多。”

“但她不是你。”

柔伊的喉咙像被什么轻轻牵住，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她忽然轻轻笑了一声，低头端起了桌上的茶，抿了一口。

“……你煮的茶，好像比之前更甜了。”

他也笑了：“下次我放点柠檬，让它再酸一点。”

两人相视一笑，窗外日光斜照，洒落在桌上的花束旁，一片茶影缓缓晃动——

情绪无声流转，悄然沉淀在这一方静默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