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5

正文 • 005
最后更新: 2025年9月6日 下午11:53    总字数: 5596

“跟我来。”苏老板对墨先生说,声音平直。

她站起身,没有走客栈的楼梯,而是领着那个男人,走进了柜台后的一道暗门。

两人消失在黑暗中。

那股凝固空气的寒意,也随之消失了。

林小鱼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她扶着桌子,大口地喘息着。

她不敢耽搁,继续做着手里的活。

她今天的任务,是擦拭二楼所有的木质回廊和扶手。

二楼的走廊很长,很安静,通向客人们的房间。林小鱼提着水桶,小心翼翼地擦着地板,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当她走到走廊的最深处时,她听到了声音。

声音是从一扇她从未注意过的、紧闭的房门后传来的。那扇门上没有任何标记。

她听到了苏老板的声音。

不再是慵懒的,不再是戏谑的。那是一种她从未听过的,紧绷的,带着一丝尖锐怒意的声音。

紧接着,是墨先生那平板、冰冷的回应。

两个人的声音都不高,但语速很快,像是在激烈地碰撞。

他们在争执 。

林小鱼的心猛地一缩。她像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在这个客栈里,竟然还有人敢和苏老板争吵。

林小鱼僵在原地。

她想立刻逃走。她知道偷听这里的主人谈话,会有多么可怕的下场。

但她的双脚,像被冻在了地板上,分毫动弹不得。

门内的争执声,有片刻的停歇,随即,是苏老板那压抑着怒火、拔高了一瞬的声音。

那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门板,变得尖锐而清晰。

“……那份‘契约’,本就该我所有!”

契约!

林小鱼的心脏猛地一缩。她想起了胡三爷那个“巨妖以契约为食”的故事。

紧接着,是墨先生那毫无起伏的、冰冷的声音,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古老的规则……‘反噬’的后果,你比我清楚。”

反噬?

林小鱼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个词,苏老板那更加急切、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焦躁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期限将至’!那又如何?!”

期限将至。

这几个破碎的词语,零零散散,却每一个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林小鱼的心上。

她听不懂完整的谈话。

但她本能地感觉到,她的这位全能的、无所畏惧的债主,似乎……正陷于某种巨大的麻烦之中。

那个“何”字刚落。

林小鱼面前那扇紧闭的房门,突然被猛地拉开了 。

苏老板站在门口,黑色的暗影笼罩着她大半张脸 。

她看见了僵在原地的林小鱼 。看见了她那张因偷听而血色尽失的脸。

林小鱼也看着她。

苏老板没有发怒。她甚至没有皱眉。她的表情,是一种极致的、可怕的平静。

她所有慵懒的、戏谑的、玩世不恭的伪装,在这一刻,全部剥落了。

她的眼睛里,不再有任何人类的情绪。

只剩下一种来自太古洪荒的、纯粹的威压 。

那不是玩味的怒意 。那是真正的、属于古老存在的……怒火。

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压力,瞬间降临在走廊里。空气变得像铁水般沉重,挤压着林小鱼的肺。

她无法呼吸 。

她想后退,双腿却像灌了铅。她想求饶,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双冰冷的、非人的眼眸。

林小鱼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在这股威压下战栗 。她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下一秒,就会被这股恐怖的力量,彻底碾碎。

那股碾碎灵魂的威压,突然消失了 。

门,被无声地合上。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林小鱼的幻觉。

她瘫软在地板上,拼命地喘息,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残余的恐惧,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遍她的全身。

她连滚带爬地站起来。

她什么也顾不上了。

她跑下楼梯,跑过空无一人的大堂,冲向后院。她只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一个离那个可怕存在越远越好的地方。

她一头扎进了堆放杂物的柴房 。

这里又黑又暗,堆满了干燥的木柴,散发着松木和灰尘的气息。

她缩进最深的角落,把自己蜷缩在木柴堆的阴影里,双手紧紧抱住膝盖。

安全了吗?

她不知道。

那双古老、冷漠、充满怒火的眼睛 ,依旧烙印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紧接着,眼泪决堤而出。

她不敢哭出声音,只能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任由泪水汹涌滑落。

是害怕 。

更是委屈 。

她不明白。她什么都没想做。她只是……听到了。

为什么苏老板可以救她,可以保护她,却又能在下一刻,用那样可怕的眼神看她,仿佛她只是一只可以被随意碾死的虫子。

柴房里很暗,很静。

只有小姑娘压抑的、绝望的、无声的啜泣。

柴房里又暗又闷。

林小鱼把自己缩在柴堆后,死死咬着手背,压抑着喉咙里的呜咽。

她沉浸在自己的恐惧和委屈里,连那股熟悉的冷香飘进来时,都未曾察觉。

直到一个阴影,笼罩了她。

林小鱼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像一只被扼住脖子的小动物,僵硬地、一寸寸地抬起头。

苏老板就站在她面前。不知何时来的。

她没有说话。

她只是居高临下地站着,沉默地,看着这个缩在角落里、满脸泪痕的小东西。

她站了很久。

久到林小鱼几乎以为,自己会在这片沉默中窒息。

然后,苏老板动了。

她缓缓地蹲下身,那身华贵的丝绸长裙,拖曳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她毫不在意。

她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握着白玉烟斗、签下契约、布下结界的手,慢慢地,伸向了林小鱼的脸。

林小鱼吓得闭上了眼,浑身发抖。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一个冰凉的、极其轻柔的触感,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是苏老板的指尖。

那根漂亮的手指,带着一丝凉意,极其轻柔地,抹去了她脸上那道还未干涸的泪痕。

这个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

林小鱼猛地睁开眼,震惊地,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艳丽的脸。

那冰凉的指尖,在林小鱼的脸上,只停留了一瞬。

一触即走。

苏老板缓缓收回了手。

她的表情,又恢复了那种古井无波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个轻柔的动作,只是一个幻觉。

林小鱼呆呆地看着她,忘记了哭泣,也忘记了恐惧。

苏老板站起身。

她什么也没说 。

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句安慰。也没有一句新的威胁。

她只是深深地看了林小鱼一眼。那目光,依旧复杂难明。

然后,她转身,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出了这间又暗又脏的柴房。

那股冷香,也随之远去。

林小鱼独自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过了很久,很久。

她慢慢地抬起自己的手,颤抖着,碰了碰刚才被触碰过的脸颊。

上面,似乎还残留着苏老板指尖那一点冰凉的触感。

这个动作,比那场毁天灭地的威压,更让她感到震撼 。

愤怒和惩罚,她都能理解。

但这份突如其来的、无法解释的轻柔,却像一根楔子,楔进了她早已被恐惧填满的心,带来了一道她无法理解的裂痕。

这是两人关系的一个转折点 。

那记轻柔的触碰,成了一根新的刺,扎在林小鱼心里。

她想不通。

那毁天灭地般的威压,和那轻柔冰凉的指尖,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苏老板?

她带着满腹的困惑,再次外出采买。

胡三爷的茶摊,不知何时又恢复了往日的人气。

老狐狸正眯着眼,摇着扇,不紧不慢地,说着一段新的故事 。

“……说这天地间啊,有一位古老的神明。他活得太久太久了,久到看尽了沧海桑田,看厌了星辰轮转。”

胡三爷的声音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沧桑。

“这无尽的生命,带来的,便是无尽的孤独。”

“于是啊,”他喝了口茶,“这位神明,开始有了一个癖好。”

“他开始收集。”

“收集这世间一切,能发出微光的东西 。哪怕,只是一只萤火虫的光,一株月见草的香,一个凡人梦境里小小的执念……”

“只要是鲜活的,能发光的,他都要收集起来,放在身边,照亮他那永恒的、冰冷的黑夜 。”

林小鱼提着篮子,站在人群外,停住了脚步。

她听得入了神 。

“古老的神明”……“无尽的孤独”……“收集能发出微光的东西”。

这些词语,像一把钥匙,猛地插进了她心中那把解不开的锁。

她想起苏老板那双古老的、死寂的眼睛。也想起了自己。

林小鱼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一种混杂着恐惧和酸楚的情绪,漫上了她的心头。

林小鱼回到了客栈。

她低着头,默默地开始干活,心里却反复回想着胡三爷的那个故事。

苏老板正斜倚在柜台后,手里拿着烟斗,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似乎在为什么事感到无聊。

她还是那个艳丽、刻薄、慵懒的老板娘。

林小鱼擦着桌子,却忍不住,偷偷地抬头看她。

无尽的生命。无尽的孤独。

这句话,像一道魔咒。

她再看苏老板那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慵懒模样,看到的,仿佛不再是玩世不恭,而是一种活了太久太久之后、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厌倦。

她那身拒人于千里的冰冷,那刻薄的言语……是否,都只是为了掩饰那份古老的、不被允许触碰的孤独?

而自己,是不是就是她“收集”来的、那一点点能取乐的、微不足道的“萤火”?

这个念头,让林小鱼感到一阵战栗。

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更陌生的情绪。

一种荒唐的、不该有的……心疼。

她的心,第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和困惑。

它开始为了这个认知而动摇。她开始真正地、迫切地好奇,这个古老的巨妖,在遇到自己之前,到底经历过怎样漫长的、孤寂的岁月。

深夜。万籁俱寂。

苏老板独坐窗前 ,月光为她华丽的丝绸长裙,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银霜。

她手里,正无意识地把玩着那杆白玉烟斗 。

玉是冷的。

她的心,也是冷的。已经冷了几千年,沉寂如同一片永不见光的深海。

今夜,这片深海,却起了一丝波澜。

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几日前柴房里的那一幕。

那双纯粹的、受惊的眼睛 。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幼兽,干净透明,不含一丝杂质。

还有……她指尖触碰到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热。

是眼泪 。

凡人的眼泪,脆弱、短暂,却带着她早已遗忘的温度。

苏老板停下了把玩烟斗的动作。

她摊开手掌,借着月光,看着自己那根漂亮修长的手指。

那一点点温热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上面,顽固地,不肯散去。

这颗沉寂了千年的古老心脏 ,第一次,感到了某种陌生的……不安 。

这只她随手捡回来的、会发光的萤火虫,似乎,开始灼人了。

流寇退去后,三岔驿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客栈的日常,也重新回到了正轨。

这种平静,却在某一天下午,被悄然打破。

林小鱼正端着一盆水,走在大堂里。

她前方的空间,忽然,像水波一样扭曲了一下。

不远处的桌椅,变得模糊而重影。她脚下的地板,也仿佛在轻微地晃动。

林小鱼一阵头晕,险些摔倒。她扶住了一旁的柱子,才稳住身形。

当她再看去时,一切又恢复了原状。

仿佛只是她眼花。

但她知道,不是。

她惊恐地看向柜台后。

苏老板依旧靠在椅上,但她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她那慵懒的面具已经消失。

她的眼神,锋利如刀。

苏老板正死死地盯着大堂入口处的一根房梁。在那里,客栈的空间法术,刚才出现了一丝最微弱、却最致命的不稳定。

苏老板的脸色,第一次,显出了几分阴沉。

林小鱼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她猛地想起了那天在密室门外,听到的那几个破碎词语。

反噬 。

期限将至 。

墨先生留下的警告,开始应验了 。

那次空间扭曲之后,客栈里的气氛,变得愈发凝重。

苏老板不再整日闭目养神。

她大多数时候,都醒着。那双漂亮的眼睛,总是若有若无地扫视着大堂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根梁柱。

她变得比流寇来袭时,更加警惕。

这种警惕,让林小鱼心惊胆战。

这天黄昏,林小鱼正在点亮大堂的灯。

她刚点燃第三盏,所有的灯火……突然,全部熄灭了。

不是一盏一盏熄灭,而是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同一瞬间,全部掐灭。

大堂,陷入了比黑夜更深沉的、不祥的黑暗。

林小鱼吓得僵在原地。

黑暗中,她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压抑的闷哼。

是从苏老板的太师椅方向传来的。

下一秒,所有的灯,又在同一时刻,“轰”地一下,全部亮起。火光窜起一尺多高,发出刺眼的白光,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稳定下来。

林小鱼惊魂未定地看过去。

苏老板依旧坐在椅上,姿势未变。

但她的脸色,却比刚才的灯火还要苍白。她握着玉烟斗的那只手,正用一种几乎要将玉捏碎的力道,死死扣着椅子的扶手。

她察觉到林小鱼的目光。

“滚出去。”

她的声音传来,不再慵懒,不再戏谑,只剩下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

林小鱼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大堂。

她知道,墨先生的警告,那个可怕的“反噬”,已经开始了。

客栈里的法术,变得越来越不稳定。

有时候,是墙角的阴影会无故地扭动。有时候,是桌上的杯具,会自己滑向边缘。

苏老板的耐心,也快要耗尽了。

她不再回楼上休息,只是日夜都坐在大堂里,镇守着这个开始出现裂痕的领域。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那种慵懒的伪装,已经无力维持。她只是疲惫,一种深可见骨的疲倦。

这天夜里,林小鱼打扫完最后一处,正准备回房。

她看见,苏老板闭着眼,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正紧紧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她的眉头,第一次,在没有外人时,也紧紧地皱着。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痛苦的忍耐。

林小鱼站在原地,看着她。

胡三爷的“孤独”,阿芷的“庇护”,那晚柴房的“轻柔”,还有那场骇人的“真怒”……所有矛盾的画面,都涌了上来。

她的恐惧,忽然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盖过了。

那是她曾对苏老板生出的、那丝荒唐的“心疼” 。

林小鱼咬了咬牙。她转身,跑进了厨房。

她煮了一壶最简单的姜糖水,用托盘端了出来。

她走到柜台前,心脏狂跳。她知道,这是一种僭越。

苏老板睁开了眼。她的目光,因为被打扰,瞬间变得冰冷而危险。

林小鱼吓得一抖,但没有退缩。

她把那杯冒着热气的糖水,往前推了推。

“老板,”她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声音还在发颤,“……你喝点热的。”

苏老板冰冷的目光,从林小鱼的脸上,移到了那杯朴素的、凡人的糖水上。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大堂里,主仆二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那杯滚烫的糖水,就在两人之间,冒着白气,成了这场风暴前夜里,唯一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