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如祭 • 冷月坠与素香囊
最后更新: 2025年9月15日 下午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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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缓缓闭合,漫长的仪式终于落下帷幕。
那声门响,如同替她合上了一道看不见的门——仪台上的注视渐渐散去,香气也随之飘散,只剩钟声的余音在空荡的殿中回荡,冷清又寂静。
一名侍女快步上前,引她前往偏殿更衣。
她脚步沉静,身披的深青色披风随行而动,在宫砖上拖曳出一道清冷的回响。那披风,仍带着他残留的体温——是她在万众瞩目之下,披上的誓言。
殿门外,阿什随她一直走到了殿角,却又在快到偏门时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没有说话,只微偏了头,像是在看她,却最终只是将手收回袖中,背身而去。
他微偏了头,像是看她一眼,却终究收手转身。
那背影很快被宫柱遮住,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就像他在众人面前伸出的那只手,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握紧过。
偏殿里灯光昏暖,铜镜一动不动地映出屋内景象。
几个内侍早已退到门边,只留下露安和另一名侍女替她更换酒宴时要穿的衣服。
柔伊望着窗外的暮色,指尖无意识地抓紧了披风的一角,久久不语。
直到有一双手极轻地从她身后替她解开披风——是露安,她没有说太多话,只在解开系扣时轻声提了一句:“披风有些湿了。”
她点点头,没说话。
露安将披风折好放入铜盘中,再没有多问什么。
接着,冰蓝色的礼袍一层层被褪下,那些象征王权的重纹与繁缛,一点点从她身上卸下,就像那份刚刚披上的“王妃之名”,也暂时被放下。
她坐在镜前,长发已经散开,额饰摘下,妆容依旧完好无瑕。
可镜中那双眼睛,却沉得像封冻未化的湖水。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久久不动,仿佛试图从那双眼中找回方才站上高台时的自己。
良久,她的唇角轻轻一动,终于低声告诉了镜中之人一个无法辩驳的事实——
“他没有看她。”
那一瞬,她原以为自己已走到最前一步。
她穿上他披的披风,越过一切风口浪尖站上仪台,那是她第一次不掩不藏,不为布局、不为周旋,只为亲口告诉他——她愿意。
愿意与他并肩而行,愿意为他逆命而上,哪怕前方风雪再重。
可他却低下了头,躲过了她的那一眼。
她不是没有预料过挫折,也不是怕了流言蜚语,但那一刻她第一次意识到:
他的伤,或许比她想象得还要深——
深到不敢看见她。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中已没有先前的哀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坚定。
她不是那个会因错过一眼而怀疑全局的人,也不是那个需要被回望才能坚定前行的人。
只是,她终于明白——
单凭她披上那身披风还不够。
她还要亲手——让他知道,他值得被回应,值得被爱,值得被看见。
她不只是要与他并肩,更想把他带出过往伤痛的阴影。
露安默默地替她梳好头发,替她换上一袭夜蓝礼袍,衣襟处绣有雪白与银灰色的细纹,缀着轻盈的流苏,像落雪融水般宁静。
她没有戴多余的饰物,只将那枚素白小香囊系于袖中——那是他送的东西,也是她现在唯一能贴身带在身上的“他”。
指尖触到细密的系绳时,她仿佛又看见那天,他蹲下身,替她将松开的系结打得极稳极紧。那一瞬,他的手指带着微凉的温度,拂过她的腕骨——轻得像怕惊动她,却结得牢到至今未曾松开。
露安蹲下身为她束好香囊,动作小心,没有多问一句。
最后一缕发丝被束好,她站起身,轻轻整了整衣摆。
镜中的她与片刻前判若两人。
她的神情依旧沉静,气质依旧柔和,但整个人却多了一股难以忽视的锋锐——
像是被雪覆盖着的火焰,看似温和,却带着能灼人的温度。
她走出偏殿,灯光在她背后拉出一层浅浅的影,仿佛披着夜雪而行。
她走得不急,却每一步都很稳。
今夜,她已是王妃。
但更重要的是——
她是那个亲手为他,在这条通往未来的路上,留出一个位置的人。
她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
今晚,我会让你知道,这条路从来都不是我一个人在走。
你不必追上我,也不必回头。
因为这条路,从一开始,就为你——留着光,留着位。
***
暮色刚落,宫灯渐渐被点亮,宴席设在王宫深处的银烛厅。
那是一座铺着石砖的高殿,殿顶是金色镶边的琉璃,墙上雕刻交错复杂,四角吊着羽毛灯,火光从铜制灯枝间垂下,像倒悬的雪焰一样静静燃着。穹顶下垂着层层罗帐,香气缭绕,席间铺了北原风格的花纹锦与兽皮毯,餐具是乌金镶银的,典礼侍者整齐肃立,殿中回响着低低的乐声——肃穆中,却难掩人声的浮动和众人的目光。
王还未到,主位空着,席间一时间缺了能真正压住气场的人。
诸位王子与王妃陆续入座。阿什早已入席,坐在侧列最上方,手指间慢慢转着一枚金红琉璃戒指,是全场最沉默、却也最引人注目的一位。
塔里安坐在最末席,一言不发,低头饮酒;长兄莱恩神情温和,与几位贵族交谈甚欢,举止得体,不时含笑点头;哈里德保持军人般的沉默,只偶尔扫一眼周围;而希罗懒懒地靠在桌边,手指转着酒杯,眼神早就落在了殿门方向。
贵族女眷随后入席,各色礼裙轻曳,笑语中藏着试探。
她穿着夜蓝色礼袍,衣上绣着如雪般的银纹,纹路在光下微微流动,正如她步履的节奏——从容却不张扬。她的神色温柔,却又锋意隐现——无惧注视,也不需高声宣告。她没佩戴多余的首饰,袖中藏着一枚素白香囊,轻得几乎察觉不到,却沉得足以陪她稳稳地穿过这座殿门。
她踏入那一刻,席间众人几乎同时起身。
不少贵族间互换了一下眼神。
“穿得这么收敛,是故意做给人看的吧,装得一副不争不露的样子。”
“听说她裙摆下藏了个香侍……”
“你没听说?那男的长得像画里走出来的,议政厅那边的人都已经开始留意了……”
细碎的低语在席间飘散,虽然压着声音,却像尘灰一样无孔不入。
王子席上,莱恩坐得端正,笑容依旧,手中酒杯未动分毫。
希罗最先起身,嘴角挂着一贯的笑,举了举杯,语气懒散又带几分调侃:“王子妃来了,怕是满殿的花香都要退避三分。”
哈里德没多说,只是微微偏头,手压在膝上,礼节性地站了一步,又静静坐回原位。
塔里安紧随其后起身,低下头,轻轻一揖,神情平静如雪中孤松,沉着、无声,却让人下意识收了气。
柔伊只是扫了席间一圈,没有停留。那些轻蔑的目光、窃窃私语、暗中打量或挑衅的拉扯,仿佛全被她衣袍挡在身后,没能掀起半点波澜。
她稳稳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前,先朝主位方向行了礼,又对在座宾客轻轻一揖。
没有一句话,只是那低低的颔首,温和、从容,不露锋芒,却像在瞬间把满殿浮动的气息尽数收进她掌心。
她刚一抬头,阿什便站了起来。动作轻,却恰好压住了方才席间蠢蠢欲动的低语。他单手搭在椅背上,手指微微发白,身形微侧,神情平静,看起来只不过是礼节中理所当然的环节。
柔伊顿了顿,看了他一眼——没有躲开,也没有犹豫。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颔首,缓缓坐下。长裙曳地,动作稳重合礼,仿佛早就习惯了王宫的所有规矩。唯独手指在扶椅的一瞬轻轻一扣,像是无声中为自己留下一点坐下的主动。
阿什随后也坐下,没说话,只抬手拿起银壶,替她斟酒。
她抬眸,恰好捕捉到他眼底藏得极深的一道光。
他为她倒酒,不是温柔款待,而是一枚无声的钉子——沉着地,将她钉在他的名下。
而她毫不动声色,平静地接过杯子,指尖在接触之间短促擦过他的掌心。杯子有些凉,如同从他手上传来的冷意,但她像没感觉到似的,只抬眼看他一眼,语气温淡得刚刚好:
“多谢殿下。”
她举起酒杯,唇瓣轻轻碰了下杯沿,随即便放回桌上。
杯子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极轻的响声,像是一场礼节中恰到好处的回应,端庄、有礼,却不肯再退一步,也不允许他更进一步。
这短短的片刻,一道清脆的敲击声突兀响起。
不是碰撞,而是故意的——杯壁被指尖一下一下敲着,节奏散漫而挑衅。
柔伊的手指微顿,她抬眼望去,只见对面的侧席上,一抹猩红狐裘已然落座。
那女子并未穿正式的王宴礼服,而是随意地披着一身火红色的狐裘,金扣未系,缎裙曳地,颜色艳丽张扬,却恰巧未越礼数。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起身,只是侧身靠在桌边,单手支着下颌,指尖轻敲酒杯,嘴角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像个置身戏台的人,却目光直直落在柔伊身上——不是看阿什,而是看她。
那一眼落下,仿佛杯中酒还未凉,她心头却已被那抹火红染得发烫。
柔伊的目光并未停留,只在杯沿之上淡淡一掠,便将那抹火色收在袖底。
殿角的钟声在此时沉沉敲起,低而稳,像一记落在大理石上的回音。
礼官的铜杖重重敲在地上,回声在石柱间回荡——
“王命——王妃向王座敬初杯。”
殿内的宾客齐齐起身,衣袍轻曳,佩饰碰撞,发出细碎声响。主位上的金色雕纹王座空着,镶满宝石的靠背在灯火中映出冷光。
柔伊缓缓站起,双手托杯,身姿端正。她的目光越过所有人,落在那空无一人的王座上。烛火轻晃,座椅在灯影下显得更沉重。她微微低下头,唇边碰到酒面,没喝尽,只抿去象征性的一点。
这一杯,她敬的不是那位缺席的君王,而是那把权力之椅——敬它的重量,也敬它背后注定会被改写的棋局。
礼官再度上前,高声宣道:
“王有赐语——王室添新主位,愿王妃定御宫秩,辅国安道,荣映北炎·。”
殿中有人低声应和,杯影交错间,气氛一时安稳下来。
莱恩第一个站起身。
他金色的头发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笑,举杯时眼神如春水般柔和。
“王妃新登主位,愿二位同心并进,早日为北炎添下王裔,昌隆北炎。”
话说得挑不出错,举杯的姿态也无懈可击,但“继嗣”二字落下,就像一颗无声的石子丢进冰水里,泛起细微的凉意。
柔伊唇角轻轻一弯,举杯回礼,声音清而不轻:
“承大殿下美言。”
希罗懒洋洋地靠在席上,举杯冲她微微点头:“王妃今日风华,连银烛都失了光彩。小心殿下——别让冷月厅再容不下别处的香。”
这句带笑的调侃,三分真意,七分看戏。
其余王子和贵族也陆续送上吉辞,或祝安康,或颂长久,声声交叠,最终汇成一片礼节性的温和氛围。
铜杖再击,乐声起。侍从端上来一对同式不同纹的金杯,杯身镶着炎羽纹饰,杯中酒色像月下的流光。
礼官引着两人起身。
他们先对视举杯致意——这一刻,殿中所有视线都落在两人之间。
阿什的目光沉得像覆着一层冰的寒潭,举杯的角度略低,既是礼数,也是逼近,像在无声催她再向前半步。
她的手指在杯身上顿了顿,才缓缓抬起,与他平齐。笑意浅得恰好,仿佛那半步是她自己走的。
两人交换酒杯。金与瓷的轻响在静中落下,像是某种无形契约的钉声。
他饮得极稳,几乎一口抿尽,动作像将杯中之物一饮而锁;她只是浅浅触唇,酒色映在眼底,随即便放下。
那一瞬,她看见他唇角极轻的弧度——不是笑,而是握住胜局的那种笃定。
侍从上前,将两只酒杯并置于托盘上。
礼官高声宣诏:
“比翼于冠冕之下,并耀北炎之光。”
殿中鼓乐齐鸣,金铜与水晶之声交汇之中,阿什的视线依旧锁在她眉眼之间。
这时,礼官再次上前,手杖一顿,高声宣道:
“王子与王妃互赠定席之礼。”
侍从捧来一只衬着黑缎的铜盘,盘中放着一枚冷月坠——像新雪上凝着的寒光,镶着一颗冰蓝宝石。坠身的细金丝雕刻着冷月厅的徽纹,精细到连羽尖都像覆着一层霜。
阿什拿起坠子,指尖轻轻一转,便让它在灯火下映出锋锐的光。他走到她面前,动作很慢,像是要让殿中所有人都看清这一幕。
在扣上挂钩之前,他的手先沿着她衣襟向下滑,像是在替她整理衣领——下一刻,指尖却探进她的袖口,碰到了那枚素白香囊。
那东西轻得几乎没重量,可在被拿走的刹那,她心口随之空了一寸。
她的睫毛轻轻一颤,幅度小到外人看不出来。唇角依旧温和,眼底却像水面下突然卷起了一道锋利的暗流。
他低头看了一眼香囊,随即递给侍立一旁的侍女。
只是一个很轻的眼神和手势,侍女便垂首应声,退到殿角。火盆的光在她背后闪了一下,很快被屏风遮住。
在别人眼里,这不过是王子为王妃取下了不合礼制的饰物;
可在她心底,那根线已经被无声割断。
冷意沿着骨头往上爬,她的唇角却还是温柔的弧度。
阿什将冷月坠托在掌心,目光落在她颈前的空隙,从容地扣上挂钩,让那抹冰蓝稳稳垂在她衣领正中。
灯火照在宝石上,折出一丝寒光,像是一枚当众落下的印记。
他缓缓转身,抬手取过自己的酒杯。
杯中的酒色在灯火下微微荡开,他将杯沿轻轻一举——不是对她,而是越过她,看向全场宾客。
殿中渐渐安静下来,连远处乐声也被压低,只剩烛火轻燃的声息。
他在这一片安静中开口,声线清而稳:
“愿诸位为王妃祝安——今晚,她将随此坠在冷月厅安宿,启王室合礼,明日正位于王妃寝宫。”
话音落下,殿中宾客纷纷举起了酒杯致意,开口附和和祝福。
柔伊垂下睫毛,挡住了眼底的锋意。她原本并没打算履行今夜的合房礼,而现在,他在众人面前堵死了她的退路。
她抬起头时,唇边已经是如雪般柔和的笑:“多谢殿下。”
声音温润而稳,比平日更轻缓,像是将刚才的一切全都压在了礼数之下。
她抬手,侍从捧来另一只银盒。盒盖一开,一缕清而不腻的香气溢了出来——温润细致,料香珍贵却不张扬。
“以北炎之香,愿殿下蒙神佑而长昭。”
她双手呈上,姿态端庄,从容到挑不出错。
阿什的手覆上银盒,目光在她掌心停了一瞬,唇角的笑淡淡的,却带着一种不容质疑的笃定——像是在接下的不只是香,而是一把锁。
“有王妃亲调之香,冷月厅自当长昭。”
角落里,猩红狐裘缓缓站起。
卡莉娅唇角的笑更深了一分,指尖掠过杯沿,发出一声轻得几乎要被乐声吞没的脆响——像在殿中敲下一个无声的节拍。
她似漫不经心地转身,却在离席前,隔着半殿的光影与柔伊对上了眼。
那一瞬,笑意从她唇角滑到眼底,却不见半分温度,像是锋利的刀刃覆上了一层绒毛。
随即,她移开目光,脚步轻得没有惊动一丝衣摆,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只是空气里,仿佛多了一丝将燃未燃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