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如祭 • 灯花与药茶
最后更新: 2025年9月17日 下午7:30
总字数: 3812
冷月厅的廊口,被两盏兽首铜灯照得昏黄。外面的夜风吹来,带着很远处的乐声和人声——隔着几重殿廊,细碎得像风里散落的金屑。
埃利奥特站在门侧的阴影里,背靠着石柱。那曲调一遍又一遍地回荡,他没去数过多久,只觉得每一声鼓点都在把她推得更远。
他低着眼,指尖扣着袖口的暗缝。刚才典礼上的那段空白还压在胸口,他没有去想自己是不是多心——因为那一眼终究没有落下来。也许,她真的没有看过来。
就在这时,另一边传来脚步声。
两个侍女从月影下走来,手里提着绣着金纹的长匣和折叠的寝帐,笑声夹着细语,在这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楚。
“快些,殿下吩咐马上布置寝室,王妃今晚就行合房礼。”
“不是说那个香侍才是王妃的情人吗?”
“那香侍是长得好看,可能比得上五殿下?身份、战功、天赋,谁不知道他是北炎的天才——那香侍不过是个花匠出身,能有几分真心?换成我,也该知晓轻重。”
声音轻轻飘过,随着脚步慢慢远了。
他没动,也没回头。袖口下的手指缓缓收紧,掌心的褶痕像一道细小的裂缝,悄无声息地陷进皮肉里。
一阵风从殿门灌进来,灯影在石柱上摇晃。他微不可察地向阴影深处靠了靠,让灯光再也照不到自己。
他知道自己站的地方离乐声很近,但那声音已经隔着重重殿廊,像隔着一整座城的距离。
片刻后,他垂下眼,脚步极轻地转向偏院——不是怕惊扰什么,而是像在关上门,把自己重新锁回无人能触的地方。
刚走出廊口,一道略显急促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等一下。”
他停住。
回过身时,两名穿着典仪署制服的宫人迎面走来,其中一人微微点头,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麻烦和我们走一趟。”
烛光在三人之间跳动,映出一丝莫名的冷意。
埃利奥特被领着消失在殿廊尽头,背影很快被夜色与铜灯吞没。
银烛厅内,杯影在灯下交错流转,乐声正缓缓过渡到新的段落。侍从捧着银盒退下时,安瑟拉微微抬手,示意身侧的侍女上前。
铜盘上铺着一层深红丝绒,静静放着一只花形金酒杯。杯身雕得极细,花瓣一层层卷向内侧,细金丝勾勒出宫里熟悉的花纹——冷月殿西廊花圃中最盛的“绯紫灯花”。
那是冷月厅园里常见的花,开时一片紫海——正是前些日子,某位花匠天天打理的那片花圃。
“此杯以绯紫灯花为纹,”她笑着将杯捧到柔伊案前,唇角温柔,声音清脆,“据说盛酒时,酒气更添情意,能叫人心动。王妃,可得慎用。”
席间几处响起会心的低笑,有人用杯壁轻轻碰了下杯沿,有人偏过头与旁席低语,还有目光带着不加掩饰的探意,顺着“绯紫灯花”这几个字望向冷月厅的方向。
柔伊抬眸,神色不变,唇角多了一分温意:“多谢安瑟拉侧妃。”
她伸手接过金杯,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壁,仿佛什么都没察觉,让它安静地落进身侧的托盘。
安瑟拉微微颔首,转身离席,裙摆曳过兽皮毯,留下一道若有若无的香气。
一阵轻轻的掌声之后,希罗才懒洋洋地举起手。
他手里托着一只长匣,乌木雕盖,扣饰是银羽。匣盖打开,里面静静放着一副雪白手套和一只缀羽的舞会面具。
“给王妃准备的舞步之礼——”他的语气带着笑,慵懒又带几分挑衅,“盼哪日能在殿下眼皮底下,与王妃跳上一曲,也算沾一沾冷月的光。”
席间一瞬安静,随即是零星的笑声,有人挑眉看向阿什,有人低声与同席耳语,仿佛在等他的反应。
柔伊的目光落在那双手套上,指尖覆过去时,唇角微微一弯:“既是希罗殿下的好意,我收下。至于舞曲——等殿下择日。”
她收下的姿态端正得像在接一件礼节之物,而不是一份暧昧的邀约。
高座上的阿什眸色微沉,指节在杯壁上轻轻一顿,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他没插话,只是慢慢抿了口酒,像在耐心等她的下一步。
宾客间笑语正盛,莱恩带着几位贵族与外使,似乎随意地走近。
一名侍从上前,捧着一只细长的乌木匣,表面以金丝勾勒出王庭的徽纹,低调却精细。莱恩抬手接过,动作从容,将它放到柔伊案前。
“殿下如今不只是冷月厅的女主人,更是王庭的王妃。”
他的声音温和清晰,像是在与她私下闲话,又足以让旁席听得明白,“宫里的一举一动,外人都会看作王庭的态度——哪怕只是对一位花匠的关照,对一杯香茶的偏爱,都会被写进各国使节的书信。王庭的声誉,有时不在战场上,而在这些细节里。”
他说着,抬手轻轻揭开匣盖。
一支鎏金羽笔静静躺在丝绒衬底之上,笔杆乌金,笔尖缠着银丝雕饰,尾端镶嵌一颗细小的蓝宝石,在烛光下泛出极浅的光。
“这笔曾用于签署两国和约,王庭有幸留下一支。愿殿下持笔如持衡——言必有度,落墨即令。”
几位宾客的目光落在那羽笔上,眼神或赞或思,笑意却都收了几分。
柔伊垂眸看了一瞬,唇角微扬:“大殿下说得极是。王庭的声誉,需要众人一同守护——无论是在战场,还是在细节。”
她将那羽笔推到身侧,像是收下一件寻常的礼节之物,与他轻轻碰杯。
莱恩眼底笑意不减,一饮而尽,像是回礼,又像在静静等待她将来用这笔写下的第一句话。
笑声、杯声、乐声交织,忽然间——
喧闹中有人静静起身。
塔里安绕过两列宾客走来,没有托盘,也没带侍从,只在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北原皮革囊,皮色温润,表面绣着一枝霜百合,针脚细密,却极低调。
他把小囊递到她手里,声音很轻:“宴会里,最锋利的不是剑。放在袖中,重也不会垂。”
柔伊的指尖在接触的那一瞬微微一顿。
皮革带着手温,纹理细腻而结实,像是久经风雪的质地,耐磨、不显眼,却稳得很。
她低头看了那枝霜百合一瞬,什么也没问,也没推辞,只将它顺手收进袖中。
“多谢殿下。”她的声音温和,与方才收下金玉香器时别无二致。
塔里安点点头,退回席位。
他的身影很快被宾客与灯影淹没,像从没来过一样——只在她袖中,留下那份不显眼却稳稳贴着掌心的重量。
不久,哈里德走到阿什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得到一个颔首后便起身离开。
他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半点犹豫,像是多年磨合出的默契——只在必要的时候出现,只在该出现的地方留下背影。
与此同时——
冷月厅的夜色正被脚步声划开。
灯火在廊下连成一线,延伸到一座比宴席更安静、更深的殿阁。
礼官举着灯笼走在前方,光影在石壁间摇晃。
埃利奥特跟在他身后,背影被廊灯一寸寸拉长,越过石铺长道,走入典仪署的院门。
这里没有宴席的喧闹,也没有香气与乐声,只有纸墨的气味和低沉的脚步声。
大门一合,风声便被隔在厚重的门板外——留下的是陈年的木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烛光从雕花铜灯里洒下,把房间照得暖而安静。
典仪署的小室不大,长桌上摊着一卷没收起的名录册,墨料香混着陈年的纸味。墙角立着高背椅,另一边的嵌银漆屏隔出一块更小的空间。
“请坐,例行问几句,不会耽误太久。”
礼官合上卷轴,语气依旧礼貌,从头到尾都带着官面上的客气。
他低头翻过一页,目光盯在纸上:
“香侍阁下的姓名、籍贯、入宫日期,再确认一遍。”
“入冷月厅前,可曾在宫外任职?”
“有无正式户籍与引谕文书?”
“有无未报备的贵重物、护符或器具?”
“在成为王子妃的随侍之前,可曾任其他殿下近侍?”
每个问题都平平淡淡,就像走例行的清册盘点。
他答得不快不慢,手背落在膝上,神色平静
礼官在册页上写了几笔,抬眼笑道:“好了,请稍等片刻,印文过章就能离开。”
说着,他拿过案几旁的茶盏,揭开盖子,热气氤氲,带着淡淡的雪松和薄荷香。
“这是署里刚煮的茶,暖暖手。”
茶被推到他面前,瓷胎温润,热度透过掌心沁到骨里。
他双手接过,茶水入喉先是一瞬清凉,很快那股凉意变成沉甸甸的灼热,沿着四肢蔓进骨节,呼吸渐急——心口像被无形的手攥住,力气迅速流失。
杯子落在案几上,发出极轻的响声。
他才抬起眼,室内的光影被一抹浓烈的红夺去——
那是蔷薇与烈酒混合的气息,伴着丝缎轻响,从视线边缘逼近。
“真漂亮,安静得像只乖猫。”
她的声音低而清脆,带着审视与掠夺。指尖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抬起眼——那双眼里没有笑意,只有势在必得的亮光。
他看着她,不闪也不躲,眼底却像罩着一层极薄的冰——将那一瞬的震颤掩得极深。
距离被轻易抹去,气息近得让人无法忽视。
她一手落在他肩上,力道沉得像要钉住他;另一只手缓缓探入他的衣领。
他猛地想推开她,却发现手臂像被灌了铅——药物让身体不受意志掌控,呼吸与脉搏在不该加快的时候失了序。
她俯身压下,目光像在细细端详他的反应。眉梢微蹙,唇角却缓缓扬起,像是意外,又像带着冷酷的赞许。
“……反正留不住,样子也让我舍不得放过。”
室内的光影在此刻骤然摇晃,屏风后的影子交错,像是某种无声的角力。
不知过了多久,他喉间溢出一声被压得极低的闷响,指节死死扣着膝盖,像是要用尽全力才能维持平静。
她在那瞬间停住,像完成了仪式般利落地收回手,动作干净到没有一丝留恋。
俯下身,她唇轻轻掠过他被迫仰起的侧脸,吐出的气息温热而锋利:“她看见你的时候,就会看见我。”
门被推开的时候,凉意扑面而来,他却像没感觉到一样。
他垂下眼,唇角的颜色在灯下越发显眼,袍领半敞,肩颈与腰侧的痕迹在白皙皮肤上触目惊心。
耳边,铜灯的火焰轻轻噼啪,像是在为方才的每一下做无声的计数。
他没有看门口是谁,也没去听脚步声。
只是知道——
等她看见他的时候,这些痕迹会比任何话都更直白,
而那句话会在她的耳边重响:
“我看见你的时候,就会看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