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4

白衣如祭 • 别看我
最后更新: 2025年9月21日 下午7:30    总字数: 5007

殿门在沉重的轴声里缓缓合上,廊外的灯火被屏风挡住,大殿里的光线顿时柔和下来。

寝仪女监和露安一左一右,上前替柔伊解开繁重的礼袍和发饰。发针松开,发丝顺势散落到肩头。剩下贴身的丝质长衫轻薄柔滑,在灯火下泛着细腻的光泽。失去束衣的约束,腰身和肩线自然舒展开来,胸型和腿部的线条透过薄料隐约可见,更添几分柔和的韵味。

阿什已经换上了居服,安静地坐在殿中。听见长衫摩擦的轻响,他抬眼望来,目光不急不缓,没有掩饰,也没有移开。那视线就像一柄锋刃缓缓掠过,没真正刺下去,却让人清楚感到它的存在。

柔伊感受到了那道视线,却没有退缩,也没有刻意迎合。她只是把垂在肩前的发丝拨到身后,神情安然,就像在告诉他——看,并不代表拥有。

寝仪女监端上银盘,盘中放着两杯香酒,酒香清淡,带着礼成的意味。两人各自举起酒杯,轻轻一碰。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微微荡开,泛出一层微光

寝仪女监与侍从行礼退出,殿门再次合上,发出清脆的“咔”声——意味着这场合宫礼,在礼法上已然完成。

柔伊抬眸看向露安,淡声道:“把那件外袍拿来。”

露安将预备好的外袍轻覆在她肩上。细腻的丝料垂下,遮住了长衫下若隐若现的线条。

阿什在一旁淡淡一笑,目光略停在那层遮掩上的一瞬,才开口:“王妃,冷月厅的暖炉足够,不必委屈自己。”语气似随意,然而那份“多余的遮掩”在他话里,已被标了记号。

柔伊回望,笑容端庄:“殿里已经够暖了,外袍只是习惯。”

阿什没有再坚持,只抬手示意露安退到外间守候。

露安回头看了柔伊一眼,只是垂头应下,轻步离开,殿中只剩下安静和两人的呼吸声。

阿什亲手倒酒,琥珀色的液体顺着杯壁缓缓落下,散出一缕淡香。他将酒杯推到她面前时,指尖在杯壁外轻轻划过,不经意碰到她的手指。那触感极轻,却像一声无声的敲门。

“今夜,难得清静。”他不急着收手,声音温和低沉。

柔伊接过酒,唇边带着笑意:“冷月厅,一向静。”

她没有抽开手,也没有刻意避开,只把杯子转了半圈,像是随意的动作。

他的指尖离开杯壁,却换成肘部轻轻靠在案沿,整个人微微前倾。上臂的衣料擦过她的手肘,借着举杯的动作,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不到一尺。

琥珀酒香混着他身上的冷香,近得几乎能分辨彼此的呼吸节奏。

“宴会中那位……亲你的人——”他指尖轻敲杯沿,眼神掠过她的面庞,“你真打算当作意外?”

柔伊抬眸,目光清澈,唇角似笑非笑:“殿下既然知道宴会中的事情多半会传成故事,又何必在故事里找真相?”

话音落下,她自然而然地抬手拢了拢外袍,轻微的动作恰到好处地拉开了半寸距离。

阿什眼底闪过一丝锐意,没有再追问,换了个话头:“那个香囊——舍得让侍女带走,你倒也干脆。”

柔伊的指尖在杯壁上一顿,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过掌心。

她还记得那枚香囊——针脚细密,香气里藏着熟悉的手艺与气息。如今却在众目之下被夺走,她甚至连伸手去护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这里,心口不由得一紧,像被无声碾过的痕迹,带着一丝不甘,更多的是压下去的疼。

她抬眼看向阿什,眼底仍是一片平静,唇角微微上扬:“殿下当众收下,也当众交出。礼制如此,我也只能顺礼而行。”

那笑淡得看不出波澜,只有袖中微微收紧的手指,把情绪死死扣在掌心。

阿什微微眯眼,伸手替她将一缕滑落的发别到耳后,指尖顺势掠过她的脸庞,才慢慢收回。那一刻,他的影子与她的影子在桌上重叠,仿佛要将她笼进去。

“王妃,你总是这样——把界限划得极清,让人难以再近一步。”

柔伊轻轻一笑,唇瓣微启:“界限划清,才知道哪一步是别人该走的,哪一步,是我愿意让的。”

他凝视她好几息,指尖在杯沿上敲击的动作忽然停下,唇角带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却没有再逼近。

更深的夜色渐渐从窗外渗入殿中,阿什起身放下酒杯,绕过桌子停在她身侧,低头看着她。

“该休息了。”

他伸手作了个“请”的姿势,语气不急,像是告知,而不是征询。

柔伊抬眼,唇边带着极轻的笑意:“殿下先休息吧,合宫礼已成,我还有些香方还没试。”

阿什看着她,不再多言,只在转身前淡淡留下一句:“王妃,我有的是时间。”

那语调不急不缓,却像一根线,悄悄系在夜的尽头。

柔伊径自走到窗边的调香桌,燃起炉火,指尖翻动瓶罐,调入熟悉的香方。

淡淡的香气在夜色中弥散,她披着外袍,在香炉前坐下,目光落向窗外的深夜,直到灯火渐熄。

心口轻轻一紧——

他,会听到合宫的事吗?会知道那个吻吗?

她几乎能想像出来,埃利奥特听到合房与那个吻时的神情,胸口顿时更加紧绷。

他会不会因此更沉下去?会不会以为她已走得太远?

她低低吐出一口气,唇边的弧度淡而决然——无论如何,她要尽快见到他,亲眼确认他没事,不会再被推回黑暗。

阿什没有入睡。

他坐在书桌旁,翻着一本并不急着看的书,偶尔抬眸。窗边的她,被香炉的轻烟笼绕着,像一枚安静的棋子,却随时可能自行落下。他没去打扰,只在心底将这一幕刻得很深——她披着外袍、背着他、神情落在远方的样子。

那不属于他,却终有一日,他会让它回过头来。

这一夜,冷月厅的烛火未灭,香炉未熄,窗外的风在檐下绕了一夜——

两个人,谁都没有睡。

***

清晨的钟声刚落下,柔伊从香炉前站起,原本打算立刻离开主殿。

可门才推开,就见寝仪女监和礼女们早已等候,以“王妃首次晨起”的最高礼制为由,把她迎回梳洗座前。

铜镜前,女监和侍女们按规矩替她梳理发丝、试戴首饰,一层层程序慢慢进行,仿佛要把冷月厅整个时辰都耗在这套礼节上。柔伊静静坐着,没有露出不耐烦,但在细节上悄悄加快了节奏。

当女监呈上繁复的宝饰时,她只是淡淡抬眸一句:“晨起,简装即可。”

她选了最素净的晨装,不要珠串,不要繁复,只留一支镶宝石的金发叉。每一个选择都无声,却一点点缩短了时间。

发丝被一缕缕理顺,妆粉一层层铺开,铜镜里的女子渐渐妆容完备,而她心口的不安却被这冗长的程序越磨越紧,像一根被绷到极限的弦。

柔伊心里清楚——这是阿什的安排。那扇主殿的门她是走出来了,可他仍在殿中,以“礼法”为名,把她的脚步拉住。

她彻夜未眠,眼底的青意被粉饼遮去,神情依旧平稳。可她明白,心口像被一只手紧紧攥着。她不能确定埃利奥特是否已经听见昨夜的流言:合房礼、夜的吻……每一样都像刀钉在他心口。若不能快些见到他,确认他没有再一次被推回黑暗,她心中便像压着一块巨石,片刻也无法安宁。

当她终于带着露安出了主殿,往东翼而去时,日光透过廊窗洒下。光线清亮,她的步伐却比往常更快,几乎带着不容迟疑的决意。途中与礼官“偶遇”,对方笑意恭敬,话语都是例行问候,眼神却若有若无地扫过她的衣衫和神色。

柔伊收回目光,唇角带起得体的笑,袖中指尖却微微收紧。她清楚——自己并不是完全自由,而是在他的注视下,被“看着”走向侧厅。

可即便如此,她也要走。

那是她唯一不容迟疑的方向。

侧厅前一片静寂,门扉紧闭,窗纸下连一丝灯影都没有。

她的眉心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往常,他起得比晨钟更早,更何况今日是入宫之礼,不该还未起身。

灯不亮,意味着他要么刻意拒绝清晨的来临,要么……比昨夜任何人想象的更难以入眠。

她袖中的手指轻轻收紧,那股不安像细针般钉在心口,沉闷而压抑。

露安在侧低声道:“殿下,要属下进去唤一声吗?”

柔伊微微垂眸,指尖仍在收紧,却没有立刻回答。

她清楚,此刻的露安既可能替瑟娅传话,也可能替她守一线安静。她不避讳让她看见自己的在意——这份心意,她不打算再藏得像见不得光的秘密。

她抬眼,声音极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沉稳:“不用。我自己进去,你在外守着。”

露安应声欠身:“是。”

她抬手,在门扉上轻轻一敲,语调温柔:“埃利,是我。”

屋内没有回应。短短的一息沉默,心里的弦便越绷越紧,从最初的等待,到确认他的沉默,再到她的决意——

既然他不出来,那就由她走进去。

门扉被推开,室内的暗意扑面而来。阴影里,那道瘦削的身影蜷缩在床榻一侧,背对着她,肩膀微微颤抖。

她心口骤紧,脚步在地毯上无声掠过,走近几步。就在这时,低沉而哑哑的声音从被褥间传来,脆弱到仿佛要碎掉:“……别看我。”

那一瞬间,她眼底深处涌上一抹酸意。呼吸轻轻一滞,神色却依旧安静,只是眼睫颤了颤。那不是怜悯,而是如同被人重重击中一般的心疼与自责——

他竟然要用这样的方式,乞求不被看见。

柔伊没有急着开口,她只是静静走近,在他背后的床沿坐下。

榻沿轻轻一陷,她伸出手,极轻极缓地触上他的肩背。指尖的温度像是落在风雪后的余烬,不急,不问,不逼迫。

她俯身,声音柔得几乎要融进黑暗里:“好,那我不看你。”

指尖顺着他的肩线停留,带着笃定的安抚,“但我在这里,不走。”

她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坐在他背后,手掌轻轻覆在他的肩上,呼吸与他的呼吸一点点贴合。

随着他抽噎渐稀,肩膀的颤抖缓缓停歇,她才在黑暗里开口,声音轻得仿佛只敢落在他耳边:“昨夜,他没有碰我。我整夜在香炉前坐着,想着你。”

埋在枕中的人猛地一滞。喉间的哽咽压抑得发不出来,他像要把哭声硬生生憋进枕中,断断续续吐出一句低得几不可闻的话:“……你在想我?”

柔伊俯身,气息落在他耳畔,带着一丝无法动摇的笃定与温柔:“嗯。”

她的手覆上他的手背,指尖一点点扣紧,没有再多言。

下一瞬,他的泪水再一次失控,比方才更决堤,却混着一丝久违的释怀与温暖。他颤抖着反握住她的手,把整张脸死死埋进枕中,哭声模糊而急促:“柔伊……”

“我在。”

她轻声应着,另一只手抚上他凌乱的衣领,替他一点点整理。那动作安静克制,像是怕惊碎什么,却在无意间触及了他裸露的肩背。

那一瞬,他的身体骤然僵硬,本能地缩了一下。

柔伊指尖停顿,眸光在昏暗中微微收紧。她没有急着开口,只是顺着动作轻轻挪开衣襟。

昏黄的灯光落下,白皙的肩背赫然显露出一道青紫的印痕,深陷的齿痕清晰刺目。

柔伊整个人一震,胸口骤然收紧,仿佛被冰冷尖锐的铁钉贯穿。眼眶一瞬酸涩,泪意无法抑制,尚未来得及克制,便有一滴滑落,重重砸在他肩头。

——有人伤了他。

那不是她能不去看的“旧疤”,而是新鲜的痕迹,赤裸裸地落在他肩头。那一口咬痕,带着羞辱与掠夺的意味。

她眼底闪过一抹冷冽到极致的杀意,却在一息之间强行压下,像将锋刃硬生生藏回鞘中。

“别看……不要看……”

埃利奥特猛地伸手攥住衣领,声音颤抖,几乎带着哀求。

柔伊看着他不愿让她看见,不愿让她知道的模样,心痛到极处,倒吸了一口气。

那声音像极了过去的自己——蜷缩在牢狱黑暗里,被逼着咽下所有的耻辱和痛,却仍旧不肯让任何人看见。

她的呼吸乱了,指尖微微颤抖。那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他和自己曾经走过的路,竟如此相似。

她忽然想起昨夜露安提到的近卫。

如果那时她当机立断,让露安跟上,也许……也许他就不会落到如此。

这一念升起,化为锋利的自责,如同反手割向自己心口。

——是她错过了。

是她让他一个人承受了这场黑暗。

她指尖缓慢收紧,却终究没有追问,也没有试图安慰。她只是极轻极稳地伸手,将他的手重新覆好衣襟,替他遮住那处伤。

她听见自己的呼吸有些轻颤,眼底淌出的泪意不受控,却竭力让声音平稳。

“好……我不看。”

这是她唯一能给他的体面。她知道此刻最不能做的,就是逼迫。

过了很久,她才轻声开口,语气平和,几乎与呼吸融在一起:“今天有我在,你安心留在这里。”

话音刚落,她抬手,从耳边轻轻扯下一缕发丝,指尖一绕,打成一个极细的结,然后放进他微凉的掌心。

埃利奥特愣住了,本能地收紧手指,像是抓住了什么珍贵到不敢相信的东西。他的唇角微微颤抖,却说不出话。

柔伊俯身,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声音低得像只对他一个人耳语:“我很快就回来。”

她没有再多说,因为她知道——此刻的他,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安慰,只需要一个确定的信号:她还在。

埃利奥特闭着眼,泪水还是忍不住从眼角滑落,却还是没有转身看她。他死死攥着那缕发丝,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要把她留下的温度刻进骨子里。

柔伊看着,心口一阵刺痛,痛到发麻。她只是轻轻替他理好鬓发,让他看起来不至于太狼狈。然后才起身,拉上了帘幕。

临出门时,她吩咐:“露安,你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

露安立刻低头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