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骨为刃 • 最后一次原谅
最后更新: 2025年7月2日 下午7:30
总字数: 6212
雾林深处,雪色压枝,天光寂白。
林中静得出奇,只有远处残雪从枝头簌簌滑落的声音,如同心跳后延一拍。柔伊踩着被压实的林径,一步步靠近那间废弃猎人屋。石墙剥蚀,门半掩,像一只张开獠牙却早已死去的野兽。
她的手悬在剑柄旁,却没有握紧。
木门虚掩,她却在门外站了许久。
直到看见那背影——
她怔住了。
他站在断窗前,披着黑袍,背脊如旧碑般挺拔,肩胛落雪未化,安静得不像活人。可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伊塔己。
即使隔着四年血火,换了无数道风雪,她还是认得出来。那是她生命中第一个愿意牵她手、为她挡光挡雨的人——如今,也是她最后一个放不下的人。
可她没有叫他的名字,也没有流泪。
她只是将所有震颤压入骨缝,像抽出一柄缓慢而沉静的刀。
“你来了。”他淡声道,语气听不出情绪。
他没有回头。
“你现在,”
他停顿了一瞬,才续出那句沉入骨髓的冷意:“有被我杀的价值了吗?”
那那一刻,心脏像被谁攥住,轻轻一捏。
柔伊想起四年前,她万念俱灰地跪在血泊中,对着这个男人说:“你杀了我吧。”
而他,只道:“你没有被我杀的价值。”
如今,他将这句话还给她。
柔伊没有动,没有气恼。她只是静静望着那道背影,声音极轻:
“如果我现在求死,你还会放过我吗?”
伊塔己转头。
他真的回头了——眼神依旧冷,面无表情,却藏着一点极深极深的波澜。
他没回答,只一步一步走向她,脚下无声,却像踩进心里最深的那口井。
柔伊抬眼与他对视。
“你没有了软弱,”他道,“但你心还没收干净。”
柔伊轻笑:“那你来替我剜吗?”
空气骤然凝固。
下一刻——剑出鞘。
没有花哨,没有铺张,是杀人的剑。
他的每一招都如斩铁之锋,直取她咽喉、心口、要害,无一丝迟疑。
她只能闪避。
起初,她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熟悉的剑势、熟悉的杀角……太熟悉了——
熟悉到她几乎能在他出手前就预判他会落在哪里。可即便如此,她的手还是慢了一拍,脚步还是乱了一瞬。
他不是在留情,是在逼她——用她最熟悉的那一切,逼她动手。
她每一次挥刀,都在刹那前偏了一寸,不是力不够,是心还软着。
“我杀得了他吗?”她心里问。
可那一刻——
一道晕光悄然笼罩了她的视野。
她骤然站不稳,像是被什么从身后拽入深渊,脚下的雪林褪色,天光也像水墨泼洒般模糊。熟悉的场景如潮涌般涌入眼前——
卡德加宅邸的庭院,晨曦微暖,少年将她从角落牵出,说:“你以后就跟我住。”
场景一闪,她看见他和她求婚那天,他低头牵起她的手,说“柔伊,我只想要你一生安乐无忧,你愿意相信我吗?”。
她看见最后一次依偎在他怀里的夜晚,她颤着声问他:“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他吻她额心,却沉默了。
每一帧都太熟悉,太温柔,熟悉到让她心跳乱了节奏,仿佛身后真有人在伸手抱她,而她只要回头——就能回到那个被爱包裹的世界。
可她回不了头。
那声音,却在她耳边响起——是她自己,一遍遍问: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为什么……杀了他们?”
胸口一阵绞痛,像是整个心被挖空,四周声音骤然消失,只有心跳一声一声重击骨壁,仿佛全世界都在逼问她:“你还下得了手吗?”
她眼前几乎一黑,意识在那一瞬濒临崩溃。
可就在下一秒,她猛地咬破了舌尖。
血腥在口中炸开,唤回了理智,也唤回了冷。
她笑了,笑声短促,低哑得近乎残忍:“你以为我还会心软?”
——幻术破碎。
她像是从燃烧的记忆中脱身而出,眼神清明,动作利落,每一击都快、准、狠。没有迟疑,也没有怜悯,像是要将这四年所有的恨与爱,全数还给他。
伊塔己开始后退。
可她没察觉——他从未避开真正的要害,却每一次都“恰巧”退一步。
她以为是自己压住了他。
她以为自己,终于强大到能逼他落败。
她看准一个空隙,翻肘、扫踢,一气呵成,将他逼入斜坡之侧,风声陡然收紧,雪松断枝在空中炸响。
她出手。
短匕直奔他心口。
他看着她。
没有动,也没有退。
他竟然主动——迎了上来。
她的刀没能收回。
一声钝响。
血涌入雪地的声音轻得像呼吸。
匕首没入他心口三分,她整个人却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气力,眼睁睁看着他低头看向伤口,再抬头望向她。
那一眼,竟仍是温柔的。
他眼里没有痛,也没有恨。
只有平静。
血从他唇角溢出,慢慢流过那道曾经吻过她额头的嘴角。
他抬手,手指颤抖,却还是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像从前那样,力气轻得可笑。
“这是最后一次了。”他低声道。
“原谅我吧,柔伊。”
话音落下,他身体一软,生命的光芒渐渐消逝。
柔伊下意识想伸手去扶他。
但她终究没碰到。她只是手一僵,然后又慢慢收回来。
他的身体缓缓倒下,像一棵从她世界里拔出的树,连根断裂,却连声响都没留下。
雪落在他睫毛上,落在他肩头,落在血迹渐染的雪地上。
可她的心,却像被什么钝物狠狠砸了一下——不是剧痛,是那种闷到发不出声的疼。
她没跪下,也没喊他的名字。只是慢慢低头,凝视着他那张早已失去血色的脸。
那双曾无数次为她挡过风雨的手,此刻僵在血泊里,指尖还维持着那一下额头的轻弹。
如戏弄,又如怜惜。
如诀别,又如原谅。
她看着他倒在雪中,缓缓闭上了眼。
安静得像终于睡着了一样。
而她的世界,也忽然就静了。
片刻,她轻声笑了下,笑得很轻,也很低。像是自嘲,又像是叹息。
“你终于还是倒在我手里了。”
她伸手去触他唇角那缕血——温热的,柔软的,和记忆里吻她时的触感一模一样。
可那一点温度,正在迅速消退。
她忽然停住了动作,手指在半空僵着,眼神一点点从平静转为空洞。
像终于意识到什么。
他没有躲。
他,是自己撞上来的。
她陡然起身,向后退了半步,匕首“哐”地一声从她指缝里掉落,插在雪地中。
那声音仿佛一记丧钟。
她后退一步,嘴唇动了动。
眼中终于涌出情绪,却不是泪,是骇然的空白。
“你……”
她的声音低哑得不像自己。
“你为什么不躲?”
她望着那具倒下的身体,瞳孔微缩,像是还没来得及反应—— 又像是太过清楚这结局,反而不肯去承认它。
那句“原谅我吧”,在风里回荡不去。
然后,她忽然轻声笑了一下。
极轻极轻,像笑自己。
“你还真是会演戏。”
她低声说,声音沙哑却稳得可怕。
“最后一刻也不肯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杀了他们。”
“你这点算什么?歉意?悔意?救赎?”
“你问我原不原谅你?”她站起身,目光压下所有的情绪,语调冷漠得像雪。
“你连个解释都不给我凭什么让我原谅你?”
风穿过破旧的屋檐,吹动她衣摆猎猎作响。她附身,指尖僵硬地捡起了那柄染血的匕首。
“你让我一个人,在地狱里活了四年。现在倒好,轮到你轻巧地说一句‘原谅我’,就想让我替你收尸?”
她低头,最后一次看了他一眼。
那张脸安静得像睡着了,眉眼甚至透着一点久违的温柔。
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
可最终,她只说了四个字:
“你不配。”
然后她转身,踏雪离去,步伐稳到近乎残忍。
她没回头。
她再也不会回头了。
雪越下越大,很快将血色覆盖,只余一地沉默的白。
然而在她身影彻底消失后的片刻,风忽然停了。
一道极轻微的气息悄然落入林中。
有什么人,像幽灵般穿过雪枝与死意,悄无声息地靠近那具尸身。
他没有碰血,只是蹲下,指尖轻触那仍留温度的眉心。
一道极淡极细的灵息,自心口缓缓逸出,像是被某种力量封存、牵引。
风又吹起。雪枝一震。
他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
雪还没停,北境的风已换了方向。
柔伊披着雪衣踏上山道,靴底渗出一线血痕,未干的、早冷的、她自己也分不清属于谁的。
教堂在风中伫立如墓碑,灰砖断壁依旧,没有灯火,没有迎接。
她推门入内,灰尘未动,连风都像屏住了呼吸
夜坐在主厅废柱旁,烛火未点,只有破窗投落的一缕天光照着他侧脸,那轮廓如旧,却比记忆更冷。
他没有回头,只淡淡道了一声:
“回来了。”
柔伊没有回答,走近时甚至没发出一丝脚步声。
她停在他面前,指尖还染着伊塔己的血,一动未动,只低声问:
“你早就知道,对吧?”
夜闻言,终于抬头。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点头,只淡声回了一句:
“你不是已经学会不问‘为什么’才动刀了吗?”
柔伊的唇角动了动,没有冷笑,也没有愤怒。
她只是静静盯着他,目光沉得像雪下的石——不再带情绪,也不带期盼。
夜起身,披风落地一线褶皱,仿佛一场旧梦随他落步而碎。
他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平静得像是完成了一场普通的考核:
“第二阶段结束了。”
“你学会杀你曾不敢碰的人,也终于不再问他值不值得死。”
他转身要走,却在踏出一步时顿了顿。
“柔伊。”
她微微侧目,眸光漠然。
夜头也不回地补了一句:
“你以为你杀的是他。”
“可他只是自愿埋进去的石碑。”
“真正被你亲手埋葬的——是那个再也不会回头的你。”
柔伊怔了一瞬,却没有回话。
她只是站在原地,雪落满肩,掌心染血,眼神如雾中刀锋。
夜离去时没有带走风。
她站了很久,直到指尖的血被冻成暗红色,才缓缓抬头看向高处破碎的圣像残影。
她终于明白了。
那不是试炼,也不是计划——
是命运伸出手,借夜之名,替她完成了自我斩杀。
从今往后,柔伊再不问爱,不求原谅。
她已杀过最初的自己,现在,她将为那滴血,为那一眼温柔,亲手剖开这个世界。
***
她未曾想过,学会杀人之后,学的竟是如何在人群中微笑。
杀了伊塔己后,北境风雪忽然停了整整七日,像是在为某场旧梦吊唁。
夜没有提起那一夜,只留下一句“下一阶段开始了”,便将她送往北炎主城——焚岩堡。
她住进了一座旧庄园,换了名字,换了身世。仿佛真的成了一名来自南境边陲、因战乱而被贵族收养的孤女,礼数得体,言语温婉。
她第一次学的不是兵刃,而是词语。
夜不再亲授,改由琦姬暗中调配资源。星陨殿的外围线人逐步引荐她认识王都边缘的派系二三线人物——落魄贵族、边境贵妇、二王子党羽的副线联络人……她不显山不露水,却能在茶杯之间套出谁支持哪一派,哪位夫人藏着私生子,哪封旧书信曾毁人一生。
她每日着深青丝裙,在雾气弥漫的温室中与各地使节子女演练“王都话术”——一句话要回敬三层意义,一场问安能藏下四重试探。
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都是权谋之刃。
如何说一个答案,却让人误以为你另有所指;如何用一段沉默反逼对方开口;如何让一个高位者在你话语未尽时,主动帮你续尾——
“言辞,是这世上最锋利的毒。”
琦姬如此教她,那时她正坐在门廊下的风铃旁,端着酒,勾唇笑道:“你不需要说服谁,只需要让他们愿意自己说服自己。”
柔伊听进去了,也学会了。
两个月后,柔伊转入北炎王都——赫尔加洛斯。
在那里,她学会以不卑不亢的姿态出现在每一场宴席之侧,不夺目、不低微;她开始懂得用一种“模糊的身份”去探每一位权臣的想法——她不是谁,也可以是任何人。
她将“柔弱”藏得更深,“聪明”藏得更巧。
而与此同时,夜替她打下的暗线也悄然成形:她的名字开始出现在某些人口中——一位从“西方小邦流亡至北炎”的贵族小姐,家族因战乱倾覆,身份尴尬,却被神秘的贵妇收留。她才貌不凡,性情寡淡,身后似有商贾势力支撑,出没于几个王室附属庄园与外围社交圈之间。
她不争宠,也不刻意博眼球,却总在众人欲言又止之处,安静地出现。
三个月过去,她已不是曾经那个会在宫廷权斗中迷失的人。她开始主动应对对视、引导议题、试探反应,她开始懂得将“关系”当作兵刃,将“距离”当作诱饵。她甚至开始喜欢上那种不动声色中,掌握人心的快感——不是以命博命,而是以言设局。
这一天,夜色沉沉,天顶覆雪如灰。
庄园的内厅点着一盏老油灯,光芒极淡,却将桌上那卷厚重的羊皮纸照得格外醒目。
柔伊踏入屋内时,未掀斗篷,只在看见那道倚窗而立的身影时停下了脚步。
卡美欧转身,气质依旧雅致端然,神色平静得像多年未动的湖面。
“我只带了一份东西。”她轻声道,将手中卷轴放在桌上。
柔伊不语,走近桌前。
她未立刻翻开,只伸出指尖,缓慢地、近乎克制地摩挲纸角。指腹在微微颤。
夜倚在门边,手中细枝燃了一寸未尽,烟香似断未断。他吐出一口薄雾,语气懒散却带着淡淡的冷意:
“你不是一直等这个?”
“沃利欧斯王国——失落的公爵遗案:克劳德之死,疑点重重。”
字迹遒劲,边角微卷。她的目光一寸寸扫过——那是她父亲的名字,她曾以为早已淡忘,却在此刻像烙铁一样灼在眼底。
“他是前任国王之子,是王位的继承者。”卡美欧语气不重,却每一字都像利刃划破沉默,“你是他的女儿,是这个王国被抹去的真正公主。”
柔伊没有表情,只淡淡开口:“所以……是他杀的。”
“加文拉德森,”夜懒洋洋接话,“你现在国籍上那位‘恩人’,你地牢里吃的每一口霉面包、你身上留下的每一道伤痕,都算他一份。”
“从你降生的那天起,你就不该活着。”
她只是静静地开口,声音轻得像风吹落叶:
“这就是你当初在地牢里说的——‘我父亲的真相’?”
夜走近几步,手指敲了敲桌面,冷意藏在讥讽背后:“你还在为一个死人哭?”
“我没有哭。”柔伊平静地回望他,“我只是把帐记清了。”
夜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一下,笑意却冷得像霜:
“很好,那就该告诉你下一个目标了。”
他拿出一张小纸条,放在柔伊面前——上面没有人名,只有一个词。
王妃。
柔伊的指尖一僵。
“北炎王国,”夜缓缓道,“你在沃利欧斯是通缉犯、是叛国者。可在那边,只要你抓住一个人,就有机会换一条命,拿一份身份、庇护,甚至王国另一端的支持……”
“一旦成功,你就可以不用跪着求生,而是站着回来,亲手拆掉他的王座。”
他顿了顿,望向她:“这次,不是逃命,是上位。”
“所以,”柔伊盯着那纸条,声音低沉,“我要成为他的女人?”
“你可以选择不躺下。”
夜语气很轻,“但你必须学会——怎么用他的手,拿来砍他们的头。”
卡美欧见柔伊未言,这时开口了,她目光平静,语气却冷得像审讯:
“你做不到?”
柔伊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屈辱、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藏得极深的锋芒。
“我杀过我曾经最爱的男人。”她低声说,“你觉得我还会怕别的什么?”
夜轻笑出声,仿佛终于满意。
“那就好,”他低语,像是给她,也像是自言,“别浪费了伊塔己的那一死。”
那一刻,屋内一片死寂。
卡美欧目光地复杂,没有再说什么。
而柔伊,也没有看她一眼。
她只是低头,将那封羊皮纸收进斗篷之下,指腹微曲,如同将命运攥入掌心。
“从今往后,”她轻声道,“这世上再没有公主,只有猎人。”
她转身离去,步伐不疾不徐,却每一步都似从旧梦中踏出。
夜望着她背影,语气像随风洒落:
“别忘了你说过的。”
“你已经抛弃了所有,就别指望再有人能救你。”
柔伊未停步,只挥袖掸落肩上的雪。
“我从没指望有人救我。”
“我只是想,看他们怎么死。”
门扉轻掩。
风从门缝穿入,一点不剩地吹散了桌上的灰尘。
卡美欧站在原地许久,低头望着她留下的酒杯,终究轻声道了一句:
“伊塔己……你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