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为局 • 辞坛之舞
最后更新: 2025年7月4日 下午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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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舞池如镜,四周的花树静静伫立,枝头的红焰花随风轻轻摇晃,像是一簇簇燃着的火,在低声私语。
柔伊站在舞池中央,裙摆自腰间垂落,灰色长裙勾勒出极简又利落的轮廓。她一动不动,却仿佛清晨刚升起的雾,轻盈又若有若无。
琴声慢慢响起,是一支来自西境的旧曲,旋律干净澄澈,却带着一点不合时节的冷意。
她踏出了第一步,动作不快不慢,像是顺着风而行。裙摆轻扫过玉石地面,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就像一朵云悄悄落在石头上。
她旋转时幅度不大,却像水面泛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悄然牵动了整场气氛。
她轻轻抬起眼,看向王子席的最末一位。
那个刚刚落座的身影,正好在她视线的尽头。
她只看了一眼,不到一秒。
下一步,她微微调整了方向。动作不明显,却精准地偏向了那一席。
手势缓缓收至胸前,像是将要结束这支舞。
就在这时,她的指尖轻轻划过颈侧,像是拨动了一根无形的弦。
接着,她抬起头,眼神再次投过去。
那目光不温柔,也不热烈,却带着锋芒——像是在问:
“你,看见了吗?”
第二段舞曲开始。
她缓缓移动,每一步都稳得无可挑剔,转身的节奏仿佛是从身体里自然流出的,不急不缓,不多不少。
她始终没有真正靠近那一席,却在每一个动作里,悄悄将身形微微倾过去。
像是瞄准了什么,又像在等一个回应。
她不看别处,也不看别人。
她的目光仿佛锁住了某个方向,就一直落在那里。
那不是带着情意的凝望,更像是一种静静的、安静却极有压迫感的注视——像夜里一只猫,盯住林子深处的动静。
有人低声评论:“她跳得太干净了,就是……太冷。”
也有人笑着说:“这不像是在跳舞,更像是在行礼。”
而坐在席中的希罗却没笑,他已经放下了酒杯,轻声说道:
“不,她不是在跳给谁看。”
“她是在选人。”
“这不是谢神,是挑神。”
他话音刚落,柔伊刚好转过身来。
裙摆轻轻划出一道低低的弧线,目光再次落在那一席——依旧没说话,也没移动,只是看着。
然后,她笑了一下。
不是对着所有人。
也不是对这支舞。
她只是,对那一个人,笑了。
那笑意,恰好落进了那人的眼里,沉进了光里。
阿什微微动了动指节,在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神情依旧冷静,没有任何反应。
但就在下一刻,三王子希罗动了。
他慢慢站起身,动作自然从容,从佩剑上取下一枝炎羽兰——火红的花瓣像燃烧的火焰,艳丽而张扬。
他走下台阶,走到舞池边,朝着柔伊淡淡一笑,说:“这支舞不配这朵花,是月色配错了调。”
现场一时静了下来。
米蕾娜微微眯起眼,合上了手中的团扇,语气懒洋洋地道:“殿下今晚倒是格外怜花。”
希罗没接她的话,只是将花轻轻递出,语气平和而有分寸:“若能博美人一笑,就算这花是神明的,也值得送出。”
柔伊垂下眼帘,微微一礼,声音温柔却疏淡:
“三殿下厚爱,小女不敢私藏神之赐物。若这朵花愿意转赠于舞神,小女愿代殿下献上。”
她轻轻后退一步,分寸刚刚好,既不接受也不冒犯。
希罗看着她,停顿了片刻,然后笑了笑:“那便劳烦小姐,替我向神道谢。”
他说完,转身将那枝炎羽兰放入舞池中央的石坛中。
走之前,他回头看了眼最后排的某个座位。
众人都不明白那一眼什么意思。
但阿什依旧没动。
柔伊缓缓弯身,将那枝花拾起,安静地放进坛上,随后转身回到原位。
裙摆轻轻一晃,又恢复了原来的宁静。
米蕾娜这时轻声笑道:“莉奥拉小姐果然与众不同。舞姿虽淡,却很入眼。”
柔伊缓缓落座,语气平稳得体:“幼年曾学过几式祈年之舞,今日能为北炎献吉,已是荣幸。”
话一落,场内再次归于安静。
风吹过花树,枝头红焰花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
阿什面前的酒杯依旧没有动。
他看着她,指尖慢慢地摩挲着杯壁。
然后,他在心里轻轻笑了一声——
“你到底是想撩动谁的心?”
“是我,还是他?”
他低下头,唇角微微上扬。
那笑意很淡,却冷得很清。
——如果她在等谁先动一步,
那他,偏偏不动。
***
宴会已过数日,春霜未解,风仍寒。北炎王都西侧的御苑图书塔却因“王子雅集”的重启而分外热闹。
那是王室旧藏的静读之所,隐于御苑东翼高台,常年只供王子与枢密文官轮值参研。今日清晨,塔前却已陈设两张长桌,桌上燃着雪松与幽兰调制的香蜡,墨水与羽笔俱全,银盘中摆着覆糖果脯与玫瑰红茶,备置考究得仿佛一场加冕前的密仪。
佩尔希夫人早早来唤柔伊,说是四王子塔里安殿下昨夜提及那日宴中的献舞,意有追赏之意,盼她共览一卷《霜花诗章》,或请她为之作序以助刊录。
柔伊低声应下,眼中不见波澜,唇边仍是那抹柔顺而不露锋芒的笑。
她知塔里安所图为何。那位自称“远离王位纷争”的诗人王子,若真为一舞动心,那也不过是以风作帆的借口罢了。
她着一袭浅云蓝长裙,披斗篷,不施脂粉,鬓边别一枚干燥的火焰百合——宛如夜里未熄尽的余烬,被她静静藏在眉侧。
当她步入高塔时,塔里安正独坐于靠窗的石椅之上。
他身着一袭象牙白缎织长袍,衣摆垂落地面,镶着银线织纹,长发半束于后,以一枚黑曜石发饰轻绾。柔顺的墨发掠过他清隽而带几分中性柔和的侧颜,仿佛一笔淡墨勾勒在冰雪织锦之上。
他指间轻捻一卷古拉丁文羊皮书卷,神情淡漠,眉眼静似冬枝凝霜。唯独那双灰绿色的眼眸,如沉水青玉般隐晦,早在她步入之前,便悄然凝落在她必经之处——
如静水,早已泛起无声的波澜。
他缓步起身,声音温润而松散:“莉奥拉小姐,来得正好。昨夜我翻到这卷《霜花帖》,文中有句,恰似你那日之舞,便忍不住想邀你一赏。”
柔伊还礼,眉睫微扬,语气恰到好处的恭谨:“殿下言重。那日献舞,不过是薄艺试步,得蒙殿下记之,已是荣幸。”
二人隔着雕花长桌对坐,各自手执一卷羊皮书,灯火无言,唯纸页轻响。
塔里安不急于谈诗,只闲适问道:
“听闻你自西境而来,那片山岭信奉古老神祇,礼俗多异——你可曾,为神起舞?”
柔伊指尖一顿,随即微微一笑:
“西境确有‘春献’之礼,每逢暮冬初融,少女将于林中石坛起舞,感恩前岁庇佑,祈愿来年安泰。”
她顿了顿,又道:“只是我年幼流徙,未曾登坛,所习舞艺,仅是旧日女师所授,不敢言诚。”
塔里安心中微动,目光于“未曾登坛”数字处停留,未语,却唇边浮起一丝笑意。
旋即,他取羽笔蘸墨,于白纸之上写下一句:
“未曾登坛,已动神心。可叹。”
柔伊看见,却仿若未闻,只道:
“殿下笔法沉稳,词意高妙,小女幸得一闻,已不胜感佩。”
这一日,塔里安始终温雅如常,言辞有度,从不逾矩。他不提心意,不言欲图,只谈书卷与风月,仿佛真将她当作一位能共读之人,而非可执之物。
然而晚间,佩尔希夫人却悄悄将一件事带回给柔伊——
四王子殿下很欣赏莉奥拉小姐,有意纳小姐为侧室,尚未正式启奏,只待小姐点头。
柔伊于烛下执笔,眸色未动,只轻声一语:“这份情意太重……得还。”
翌日清晨,书塔再启。
柔伊依旧早至,仍着素衣,却带来一卷亲笔誊写的诗章——她言是昨夜读王子诗句有感,斗胆相酬。
塔里安展开那一卷,开首便是:
“神坛可谢众生恩,唯情坛不留凡心客。”
他取出一封锦边信函,放于她席前,缓缓笑了,声音轻而真切:
“其实王府已有人开始议我成亲之事。左右我不喜世家庙堂的婚局,便想,若有一人能与我共看这场纷乱之外的雪月风花,或许也是幸事。”
她明白了。
这是一场开局,不是逼迫,但也不是玩笑。
塔里安在试探,在“请她进来”。
可她不想进去。
她不接信,也不立刻拒绝,只缓缓开口,语调仿佛回忆:
“我幼年曾在西境修习古舞,曾听一位先生言,西境的祭舞有三式——初式唤神,中式通愿,末式为‘辞坛’。”
她指尖落在桌上一枚干花上,缓缓一折,“我那日跳的是‘辞坛’。”
她说完这句,忽而抬眸望他一眼,那一眼不重,却恰好在春风微抚的光里斜照而来。
“……因为我知道,我并不属于任何一座神坛。”
塔里安怔了一瞬。
他是聪明人,很快明白了。
这不是拒绝,是一道极优雅的结界。她没有说“我不愿”,也没有说“我不配”,而是告诉他:
“我并不在这场祭祀中。”
他沉默半息,忽然笑了:
“莉奥拉小姐果然不凡。”
“你不是要拒绝谁,只是不愿成为谁的献祭。”
柔伊微垂眼帘,轻轻颔首。
塔里安收回信函,没有一丝不悦,反而像是更笃定了什么。
他将那信重新收入袖中,微微欠身:“今日得聆一辞,已觉小姐才华惊心,胜诸卷轴之文墨。”
“我这人向来不喜欢争,但很少见到有人,能把不争说得这么锋利。”
柔伊起身还礼:“殿下谬赞。小女自西境流落,唯愿不扰他人,已是心安。”
塔里安看着她,目光忽然柔和了一瞬。
“……愿你所辞之坛,不是归处,却是开始。”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去。
风穿过庭院,卷起地上薄花,一枚残瓣飞入书卷之中,像是未写完的一句辞赋。
柔伊立于原地,望着那空出来的席位,眉眼未动,心中却默然无声地想了一句:
“你退得漂亮,也看得真切。”
***
北炎王宫西翼尽头的“冷月厅”中,烛光微弱如豆,长窗半敞,风自回廊穿入,卷起书桌上的数页羊皮诗稿,纸角微颤,泛着寒意。
阿什斜倚在炉座前的长椅上,身着一袭深紫色织金长袍,衣摆下压着一枚银质旧纹章徽钉——那是他极少佩戴的旧日象征,隐隐藏着难以言明的意图。
窗外雪落无声,寒气逼人,而他却懒于添炭,指间捻着一枝未点燃的香蜡木枝条,久久未动。目光沉静,神色不见波澜,如与这场无声雪夜一同凝结。
厅门轻响,未有通报声传入。
他未回首,嗓音却低得仿佛嵌在石壁深处:
“你来了。”
塔里安负手步入,一袭银灰色长袍披身,黑发垂肩如缎,神情如昔,清冷中带着惯有的温雅。他脚步无声,厅内亦无侍从候立,唯有他与阿什隔着一杯已凉的银质茶杯,静坐于落子桌两端。
“御苑西墙的梅树开了一半,”
塔里安开口,语气平缓得像是随手掬来的冬风,
“花匠嫌冷,便不肯再剪。”
阿什低垂眉眼,指间缓缓摩挲着一枚未点燃的香柏木枝条,语调淡淡:
“碍眼就让他们锯了去。”
塔里安笑意极轻,如一枚雪落银器:
“我一向不喜欢动刀。只是好奇,谁能在雪里开得久些。”
阿什未答,只将桌上的瓷杯拾起,重新注满茶汤,推至桌前。他始终不问对方来意。
塔里安也不急。他看着茶杯中的倒影,似随意问道:
“那日宴上……你觉得她跳得如何?”
一瞬间,空气仿若结霜,静得能听见火焰微响。
阿什抬眸,语调平淡:“你是说,莉奥拉?”
“是。”
塔里安接得干脆,目光却不看他,只扫过窗外飘雪,“我原以为她跳的是‘献舞’,后来才知道——那支舞的名字叫‘辞坛’。”
阿什的手指轻轻一敲茶杯,发出一声清响,像是划破了殿中太过沉静的夜色。
“有意思。”他低声道。
塔里安没看他,只慢慢说道:“她很聪明,聪明得让人不敢多靠近——但她也很干净,不是那种把自己包成利器的人,她更像……”
他顿了顿,换了个词:“像雾里生的一缕火。看不清,却能烧人。”
阿什抬起眼,目光幽冷而静:“你被烧到了?”
塔里安笑:“我不会靠太近。可我知道有人会。”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向阿什,语气极轻,却像雪中投下一枚石子:“你要我试她,我试了。她不逐高位,不求恩宠,更不动于情。”
他顿了顿,忽而看向阿什,语气更轻了几分:“她也没怕我。”
阿什低笑一声,像笑得很淡,又像什么也没笑。他斜倚在椅侧,抬眸看着窗外漫天雪意,喉间发出一句极低的嗓音:
“她不是那个我认识的人。”
“但她像。”
塔里安没有惊讶,只问:“你想要她?”
“我想知道……她是不是在装。”
“装得温顺,装得聪明,装得无害——可她每一个眼神,都像在挑战。”
塔里安静静听完,忽然道:
“可我倒觉得她那天,不是在装。”
阿什偏头。
塔里安望着窗外的雪幕,低声道:
“她那天舞得极干净。像在告别一件旧物,又像在选一件新刀。”
他慢慢吐出最后一句,像一句诗,又像一句判词:
“她不是在献舞,她是在挑人。”
阿什没动,却极轻极慢地抿了口茶,唇角微扬。
“她挑中了谁?”
塔里安没答。他只是转头,静静望了阿什一眼,那眼神不带锋芒,却落得极重。
半晌,他淡声道:“她全程只看了一个方向。”
阿什轻声一笑,仿佛早已知道答案。
“那你怎么看?”
塔里安语气平淡:“她是来试你的,就看你敢不敢收她这把刀。”
阿什倚在椅侧,望着香烟绕指,终于轻声低语:
“你说那天她回绝神坛,说自己不属于任何一座。”
“可惜她还没走出我这片地狱。”
这句话一落,窗外雪声忽大,一瓣冷雪随风旋入,扑落于银制熏炉之上,落在最后一缕余烟中央,瞬间激起一圈微光般的水雾,仿佛光也被惊了一瞬。
塔里安缓缓起身,披上披风,未再多言。只在踏出门前,回身看了阿什一眼:
“她终会走出来。”
“问题只是——你想放她自由,还是困她于笼。”
阿什未作回应。
他只是缓缓闭上眼,倚回长椅中。指尖仍握着那未曾饮尽的白瓷茶杯,而桌上那枚香柏木枝已然燃尽,只余一缕极淡的青灰轻轻升起。
青痕散尽时,厅中只剩未褪的寒意,以及一道极轻的低语,宛若从心底漏出:
“她,已经不再等光了。”
“她自己,就是火。”
阿什抬手轻覆杯口,指腹微烫,像是终于意识到——
他手中的,不再是茶,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