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7

焚心为局 • 王宴设局
最后更新: 2025年7月9日 下午7:30    总字数: 5509

隔日午后,阳光浅落,照在廊下新生的绿芽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光雾。

一道诏令自主殿传来——

“冷月厅调香师,持本月香录入殿。王欲亲赏。”

宣读诏令的是内廷侍从,神情冷静,语气不紧不慢,没有威严也没有亲切,就像只是在照例传达一项宫里的事务。

可这话刚落,冷月厅外厅瞬间一静,就连一向沉得住气的侍女官,在接旨时也忍不住手一抖,银盘轻轻一响。

那时,柔伊正低头裁香纸。听见动静,她抬起头,只淡淡地看了宣令的侍从一眼,既不发问,也没有惊讶。

她只是轻声应了句:“领旨。”

随后便转身进屋,换上入殿衣装。

神色如常,不见慌乱,步伐稳妥,没有一丝犹豫。她心里清楚,这不是第一次被召见,但这一次,和以前不一样。

她带着香录前往主殿,那是本月的主香方,装在一只黑色漆盒里,边角包银,盒面没有多余的装饰。

她穿的是一身淡米色的长裙,裁剪贴身,衣袖收紧,头发简单挽起,只用一支银梳固定,没有佩戴首饰,却整洁得一丝不苟。

她原以为,这次所谓的“赏香”,不过是在书阁或宴厅旁的一间偏厅。

却没想到,领她前去的地方,竟然是——秋岭台。

那是德希纳极少启用的私厅。不是宠姬去处,也不是政事之所,而是一处真正“只为他自己”而设的空间。

通常,只接见“值得另眼看待”的人。

宫人引她入内时并未多言,只道:“殿下在台中等。”

秋岭台静得过分。

厅中香炉早已燃起,一缕浅淡烟雾自青铜焚炉缓缓升起,融入空中微动的风铃声中。

高窗未尽闭,斜阳自檐角斜洒而入,落在石砌地面上,将廊柱与陈设都镀上了隐隐金意,光影投下的线条如褪色织毯,缓缓铺至她脚边。

国王独坐于桌前,身着一袭深紫便袍,长发未束,鬓际已有丝丝银光。

他背后是整面未设帷幕的落地高窗,远处梧桐枝影微颤,将他的身影映得如一幅从旧画中走出的暮光肖像。

他未言语,只是将手中银雕酒杯缓缓放回桌面,目光掠向她,语声极慢——冷得像一柄刚从雪中抽出的刀:

“冷月厅调香师,是你?”

她立于三步之外,垂眸行礼,语声温缓不失分寸:“臣女莉奥拉·阿斯泰尔,遵命呈香,恭候陛下裁定。”

德希纳的目光微顿,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

“……阿斯泰尔?”语气不挑剔,却似乎在咀嚼。

“听起来,不像本土姓氏。”

她淡淡答道:“先祖出自瓦狄尔一地,国破之后迁居西境,虽有贵族血统,实则早已没落。”

德希纳轻轻“嗯”了一声,看似随意,却让整座香厅都低了温。

“瓦狄尔……也出调香师了。”

这句话,不是讽刺,也不像讽刺,倒更像是某种隐晦的记忆起伏。

柔伊没有接话,只俯身揭开香匣,取香粉少许,放入暖杯之上。

她选的香,是昨日方调——主料是水石草、云蓝花,辅以“静蔓灰”作底,味冷而不涩,极淡却极稳,燃来如雪过石,清不刺鼻。

香气还未漫开时,德希纳这才抬眼望向她。

那一眼不带欲念,也无评判,只如审一件旧物,极安静,又极锋利。

柔伊站得稳,眼底不起一丝波澜。

“你调的香——不甜。”他终于出声。

“是臣女疏忽。”她垂下眼帘轻声回答。

“也不腻。”他接着说。

这一次,她没应声,只安静站着。

良久,他忽问:“你,随谁入宫的?”

“无主举荐。”她语气平平,“只献过一舞。”

德希纳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停在她脸上几秒,才缓缓抬手,轻轻敲了两下桌沿。

“香不错。你也不错。”

他说得不重,却清清楚楚。

他没叫她留座,也没多留她,只是摆手示意她可退下。

柔伊转身将退出门槛,却在那一瞬听见他又开口:

“春狩宴前,香藏要调新方。”他顿了顿,语气忽转,“你——看过春狩宴?”

柔伊略顿了下,回身低声道:“未曾。”

“也罢。”

他淡声应了一句,语调不疾不徐,却透着一种不容辩驳的从容裁决——

“香若能安气,自当识节序、辨风物。”

话落,他转首看向身侧侍从,未作停顿,只一句淡令:

“传内廷——春宴之席,加一位。”

柔伊行礼退出,目光沉静,一步未乱。

直到她走出秋岭台,回望那间沉静如画的香厅,才微微收紧了指尖。

她知道——这一次召见,不是嘉奖,而是将她提进了更高一级的棋盘。

那位王,并未给她宠意,也未展情绪。

他只给了她一句话——不冷不热,却如落子定局,叫她再无退场的可能。

而她,将不得不以“调香师”的身份,赴这场藏着太多意图的春狩王宴。

***

王宴启幕前,长廊两侧已点起镀金灯盏,柔光沿穹顶弧线流泻而下,宫廷弦乐自高台奏响,声波仿若织锦般铺展于层叠的华服与银杯之间。

宴席自王座前方依环状而设,共列五圈——越近中央,席位越显尊贵,越不可言语冒失。

柔伊随王宫女官而入,身着一袭静蓝礼裙,裙料轻柔不饰珠金,唯袖口以银线暗绣蔓枝藤纹,简约却极合礼数。

她的长发低挽,并未高束,亦无珠冠,只簪一枚月白银饰发针,于众星云集之间并不夺目,却因不显而更难忽视。

她被引至第二圈最末一席——

离王位不远,却也绝不会引人过近。

她静静落座时,席上的人已多半入位。最引人瞩目的几位王子早已抵达:二王子哈里德坐在主桌一侧,身姿挺拔、神情刚硬,与国王几分相似。三王子希罗斜倚于长椅,正与对面某位贵女低声调笑,一派风雅从容;四王子塔里安则独自饮茶,落座靠内,神色温和沉静。

柔伊入座时,那边的几道目光果然扫了过来。

三王子希罗那边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

他正以指尖拨弄着镶玉银叉,侧身向二王子哈里德低声说了句什么。那位王子未作回应,面色未变,唯有在话落之后,目光略微一转——

朝柔伊这方淡淡投来一眼,眼神深藏锋意,如锋刃隐于银杯之下。

而坐在东角的塔里安,却只是淡淡抬眸,望了一瞬便垂下眼,没有说话。

柔伊安静地捧起酒杯,唇边未起一丝涟漪。

殿门开启,一阵寒风卷入。

一袭黑色长礼袍映入众人眼帘,剪裁贴体,衣摆垂至靴面,肩襟之上银线如霜雪覆纹,冷意内敛。

阿什步入席前,银发高束,黑缎系结于颈后,未言未笑,步履沉稳无声——

在灯火交织的穹顶之下,仿若自雪夜中行来的冷影之刃。

他踏入厅中的那一刻,席间半数宾客皆不由一顿,动作微滞。

他太好看了。

好看到与这金碧辉煌的王宴格格不入,

却又偏偏能令所有目光为之让步,而他自己似乎并不自知。

但真正令众人目光凝滞的,并非他一人。

是他身侧那一抹——赤金。

她今日着曳地赤金礼裙,妆容极淡,唇色如融雪初樱,步伐稳静,仪态端凝,不失风仪。

两人一前一后入场,既无亲昵,也未避嫌。

却在那一刻,令宴席上空仿佛悄然绷紧了一根看不见的弦。

几位贵女早已止语,纷纷望去。

有人低声道:“殿下终于肯带她入宴了?”

“向来独来独往,今夜竟肯携人而至……”

柔伊闻声抬眸,那一瞬,她看见了他。

看见了阿什穿过殿门,自光中而来,而她——正坐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他没有第一时间看她,却在入座前,目光扫过她的方向。

很短。

却很准。

像是知她在看。

然后他坐下,神情毫无异样,唇角甚至含着一抹礼貌的淡笑——不是给她,而是给这场王宴所有的宾客。

落座后,他并未与安瑟拉交谈,亦未望向侧席,只是执起酒杯,轻晃两下,目光落向前方。

柔伊低头,轻轻抿了一口酒。

眼中没起波澜。

可酒味,比往常苦了一点。

暮光西沉,钟塔传来三声悠鸣。

主殿门扉缓启,礼仪典官高声唱名,众宾随之齐起,朝高座行礼。

德希纳王步入王座之侧,身着一袭深墨缎袍,袍身以鎏金鸾羽纹线细绣而成。鬓发已现霜意,神情沉静冷峻,目光所及,无一人敢仰视。

他身后随行者,是大王子莱恩与王宠米蕾娜妃。

莱恩仪态端然,目光不偏不倚,一如外界所称“未来之王”的样貌,稳重得几乎无隙可挑。

而米蕾娜今日所着,乃一袭素白薄纱礼裙,肩披银枝纹披帛,眸光极静,无笑意,却比席中任何一人都更令人无法移目。

她步履从容,未留声色,

唯在与柔伊擦肩之际,目光轻停片刻——未语,已足够。

王宴,自此正式启幕。

觥筹交错间,乐音徐起。帘外春灯千盏,帘内风声极缓。宾客依位而坐,香盏间隔其间,乐舞未上,酒水先行。

柔伊静坐在她的位置上,没有刻意去看阿什——却也无法完全避开。他落座不远,恰好在她余光可及的位置。安瑟拉坐在他侧,仪态端丽,衣袍一线未错。

可她看得清:自入席至今,阿什未与安瑟拉有过一句言语,连眼神都未曾交汇。两人坐得亲近,却无半分亲密之意。

柔伊低头轻啜一口茶。

一抹笑意从她眼角浅浅划过,转瞬便没入杯沿蒸气之中。

这一手,他落得漂亮。

可她——还未回棋。

就在此时,弦音稍缓,几名女舞者起身变阵,舞间节奏初转,厅中宾客交谈也随之一松。

而就在这片微松的乐间隙,一道语声忽然响起——温和、带笑,却清晰得穿透众人耳边:

“本是为赏舞而来,却险些错过了真正的花。”

说话者,乃是三王子——希罗。

他执着一枚银镶酒杯,步伐稳雅,笑意温润,袍角轻展,气度翩然如树影掠风。

他举止得体至极,礼数无可挑剔——

偏偏这等得体里,藏了一寸不该言明的锋芒。

话音未尽,他已缓步至柔伊所席前方。

众人目光倏然聚起,或惊或疑,纷纷侧首观望。

而他,只看着柔伊——

看得像真未见旁人。

“方才远观,还不敢认是那位在‘辞坛之舞’中折雪而起的小姐。”

柔伊抬眸看他,眼神沉静,不闪也不躲,只说:

“王子殿下言重了,臣女只会调香。”

她语声温婉,不躲不逆,举止恭敬却不卑,唇角却在说完的末尾,轻轻弯了一下——

笑意不深,却刚好停在众人能见、能传、又无法定性的那一点上。

她举杯,却未举向他,只指尖轻旋杯中茶液,杯壁微响如声未落。

唇角轻扬,她低声一笑:“王宴宾客如星辰璨然,小女不过冷月厅中调香一职。若真入了殿下眼中……那恐怕,是这香调得不稳了。”

一语似退实进,似谦实挑。

她没接下他这番示好,却也没斩断,只将那句来势温和却意图不清的示好,巧妙绕成一缕温香——不浓不淡,令人分不清是礼,是试,是挑,是诱。

希罗果真笑了。

眼中一丝赞意,藏也不藏。

“能调香至此,又识‘稳’字。”

他语声浅浅,像是在自语,又像是随手一掷。

“可惜在座——恐怕无人,比你更稳。”

这一句,不止是称赞。

而是一枚刻意抛出的暗子。

柔伊听得明白,却未接话。

她只垂眸,执杯,饮酒。姿态稳得像从未被波澜触及。

而此时——

阿什早已抬眸望来。

他未出声,却自始至终,将目光落在那一席对话的往返。

他看见希罗走近,看见她低语,看见她举杯回应。 

一切皆在礼度之中,她无失分寸——

可那一笑。

那一点藏于酒杯之间、垂睫之下的笑意,干净、温缓,却极轻。

是他从未见她给过旁人的。

他指间的酒杯微微一顿,

银杯沿在他掌中转了半寸,指节却悄然一紧。而就在这时,王座上,德希纳忽然出声了。

“冷月厅调香师。”

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全场。

柔伊即刻起身,低头行礼,姿态恭敬而静定。

德希纳王凝视着她,眼神极淡,语声却极缓,如雪覆于刃上:

“宴中诸香,皆温调柔引。”

“唯你所调——带骨未融。”

他说话时,唇边无笑,语气也无重。

偏是这等不加情绪的冷意,让满席宾客噤声不语,只等他下一句落下。

他却只抬手,指尖微动:“上前,三步。”

她照做,身形如水,步无声息,落立于厅前香台之侧。

德希纳目光不动,语气如前:“昨日所献之香,可再现否?”

柔伊垂首答道:“所用香匣仍在身上,可即调。”

德希纳点头,目光略转回酒杯边缘,语调平淡至极:“好,那就在今日宴中——呈香一式。”

“……也算此席,不曾白设。”

这一句,不是命令,更不像恩典。

却比任何明言的偏爱,都叫人心惊。

殿中忽然静了下来。

众人神色一变,最先有反应的是坐在侧席的几位贵女——她们彼此对视,眼里全是止不住的惊讶与探究。

“调香师也能进宴,已经破了规矩,居然还被王亲自点名?”有女官低声讥讽,语气里藏着明显的不屑。

“未白设吗?”另一位声音更轻,却带着一股意味深长的冷意,“多半是新宠吧。”

希罗只是轻轻摇着杯中酒,眼神没变,嘴角却带出一抹淡笑,像是在看一局刚刚开始的棋。他微微侧身,看着柔伊走出席位的背影,唇边的笑意多了几分意味不明。

塔里安没说话,只是低头续茶。直到杯沿碰响的一瞬,他才略微抬眼,看了一下她脚步落下的位置——只一眼便收回,神情如常,眉间却轻轻皱了一下。

主位下方,安瑟拉原本垂着眼,听到“呈香一式”那几个字时,手指敲着杯沿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嘴角还是挂着得体的笑,但那笑意已经变得冷淡,几乎透明。她悄悄看向香案的方向,视线久久没有移开。

她身边的阿什,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他静静地望着她,看着她一步步走向王座前的香炉案。灯光掠过她肩侧,轻纱随着脚步轻轻摆动,像雾一样落在地上的火纹石面上。

她手指轻轻拈起香料,铜匙放入香盏,动作极轻,没有一点声响。火还没点上,香气也还没升起——

可整座大殿,仿佛在那一刻陷入了无声的寂静。

他一句话也没说,

只是在她停下脚步的那一瞬,慢慢低下头,

把手里的银杯轻轻放回桌上。

他没有喝,也没再碰。

杯中酒还温着,却再没有动静,

就像他惯于藏锋的沉默,也在那一瞬,被她的步伐轻轻搁浅了。

帷幕后,灯火依旧明亮;帷幕内,香气尚未升起。

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

这一局,已经不是宴席上的过场,

而是权势之中,真正开始的一场挑人。

她被点了名。

她也,从这一刻起,被放入了棋盘正中。

她没回头,也没说话。

只将香匙稳稳搁下,像在告诉所有人——

这香,既然点了,就由她掌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