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为局 • 梦后有花
最后更新: 2025年7月10日 下午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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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王宴散场的钟声刚落,殿内仍回荡着余音未歇的弦乐,远远传来几声低语与银杯轻触的清响。柔伊缓步走出席间,沿着偏殿外廊行至尽头。
风有些凉了。
她未唤侍女,只想透口气。偏殿外的台阶深处,灯影渐疏,石砖冰冷。她抬手拢了拢披肩,却忽然顿住。
她未着披风。
这不是她的疏忽,而是……今晚诸事太密,所有安排都太满。她早已习惯把“自己冷不冷”这种事放在最后,甚至不去想。
可下一瞬,一抹熟悉的深紫自身后悄然落下——
是披风。
料子极厚,裁剪合身,披得很准,连肩颈那道最容易灌风的缝隙也遮得严严实实。披风边沿落在她手臂时,她下意识收了一下指尖。
那香气很淡,带点琥珀木调,是她曾在冷月厅主殿闻到过的。
她还未转身,侍从已低声道:“殿下命我送来。”
声音极轻,像怕惊了风。
柔伊缓缓回头,果然在偏殿台阶下,看见了他。
阿什站在那处灯火与夜色交界的地方,穿着宴时的礼袍,银发已微微松了些,未束紧。他未靠近,也未看她,只望着偏殿外那株枯槐,仿佛只是随意立着。
他甚至没有给她一个眼神。
可那披风,是他自己的。
她认得的。肩侧那道冷月徽纹,是冷月厅主人才可绣的暗纹,而他……只在极冷极深的夜里,才会披这一件。
她垂下眼帘,轻理胸前绣面,指尖一触徽纹之处——轻得几乎未落,如风掠过绸缎的回音。
她没有说话。
也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只是站了一瞬,然后极轻地笑了一下。
不是那种给人看的笑——
是一个人站在风里,忽然被谁记得了冷,才不小心动了一下的嘴角。
就像灯影落在方才解冻的雪水边缘,明明还未燃起,却仿佛已经透出一丝暖意,慢得几乎叫人不敢相信。
她低头继续拢着披风,眼神柔了些。
不是因为那披风多贵重,
而是因为——她以为不会有人在意的冷,却被谁悄悄看见了的心软。
她站在夜风中,披着他的衣,没再回头。可她指尖始终落在衣缘那道缝线处,轻轻按着,像是在……把那一点突如其来的温暖,藏进心里。
而不远处的台阶下,有人立在灯影未尽之地,影子被夜色拉得很长。他没有上前,也没有发出声音,只在她笑的那一刻,微微停了一下指尖。像是看见了,却什么都没说。
在更高处——王殿外檐之上,一抹深红自石脊垂落,随风悬荡,却纹丝不动。
那人斜倚在塔檐阴影之间,一手搭于膝侧,身形未动,如从始至终,只是一个局外的旁观者。
他看见了她那一抹笑。
没有出声,也未回眸,只是微微侧了侧头,薄光拂过他面庞的边角——
唇角,那一动极轻。
那笑不带调侃,不涉撩弄,亦非讽意。
那是一种压得极深、藏得极久的笑意——危险如火,却燃得极静。
***
夜已深。
柔伊慢慢往冷月厅东翼走着,一路无语,脚步不疾不徐。肩上那件披风还在,残留着一点点温暖。她本想再在廊下多走一段,可风越晚越凉,便转回了侧殿。
门“吱呀”一声推开,屋里一片漆黑,香盏没点,炉火也灭了,和她离开前一个样。
她刚踏进去,还没来得及解下披风——
忽然一阵风起,门在身后“砰”的一声被关上。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道影子贴着风声逼近,快得让人几乎来不及反应。下一刻,她整个人已经被压进了床上。
床垫微微下陷,她没出声,却全身紧绷。
那气息太熟了——草原的风尘气息,混着一点淡淡的松脂香。
是夜。
那一刻,她看见那双紫色的眼睛在黑暗里泛出一点寒光,深邃得仿佛能勾走人的灵魂,尾翘的眉眼自带一种不容逼视的魅惑与压迫。
“刚刚……你笑了。”
他俯在她耳边,声音低得像是夜风拂过刀刃,带着细微的讽意与说不清的情绪。
“你笑得很温柔,我从没见你对谁笑得那么温柔。”
他一只手撑在她头侧,另一只手却慢慢伸向她胸前,指尖扣住她的衣领,动作不快,像是确认,又像故意撩拨。
她没推开他。
只是静静地看他,眼里依旧是冷的,却没说话。
他没碰她脸,唇却贴了过来,落得不深不重,甚至带着一点克制的温柔——像是试探,又像是施压。
她睫毛动了一下,快要眨眼的瞬间——
他忽然轻轻一笑,声音压低,贴着她耳边缓缓吐出:
“你以为你还能动心?”
“你不是已经……杀干净了吗?”
说完,他低下头,指尖解开了她胸前的扣子。衣料轻轻滑落,几乎没有声音。
她皱了下眉,却没动,只是悄悄扣紧了床单。
领口散开,露出她胸前那一片温热的肌肤——
就在她左胸上方,心口下的一寸地方,浮着一朵极淡的花,宛如晨雾中的露色,浅粉若烟。
夜忽然顿住。
他的指尖停在了那朵花下方,不再落下,也没收回。
屋子里忽然静得出奇。
灯未点,夜色透过窗纸轻轻晃动。
他盯着那朵花的表情,从冷、到愣,再到一种深到看不清的茫然。
然后,他喉结微微动了动,极轻地吐出两个字——
“……怎么会。”
柔伊仍旧一声不吭,只在他忽然不动的那一刻,睫毛轻轻颤了颤。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停下,也不知道自己暴露出来的那朵花,到底代表了什么。
只是隐隐觉得——
这一下,不像平常那些撩拨和试探了。
好几秒过去。
他忽然松了手。
退得很快,却很轻。
他站起来,连看都没再看她一眼,转身就朝窗边走去。
风从半开的窗子灌进来,吹起了他红色长袍的一角,晃了一下,发出很轻的一声布响。
她慢慢坐起,理了理衣角,把被他扯开的衣襟重新扣好。
屋子里还是黑的,只有窗纸上映着走廊那边幽淡的灯影,一晃一晃的。
她没追上去,也没问一句,只是走到窗边,往外看了一眼。
外廊尽头,早已什么都没有了。
连风声都不在了。
她站了一会儿,眼里的神色一点点沉下来。
他走得太快了。
快得像是……在逃。
她指尖轻轻按在自己方才被扯开的衣领边缘,静静地停了几秒。
然后低声问了一句,很轻很轻,像是从心底深处溢出来的:
“他……是不是忽然,怕我了?”
***
今夜她很快就睡去了。
白日里她撑得太久,夜里又被逼得太深。等一切沉寂,她只是微微闭眼,思绪尚未合拢,便像被卷入黑暗,迅速坠入梦境。
梦里下雪了。
不是北炎的雪,也不是冷月厅窗外那片无声的银白——那是星间茶舍的后院,一场温柔的雪夜。天空如绒,灯火映雪,茶香缭绕。
她裹着厚厚的披风,靠在檐下那一方矮椅上,头微微侧着,轻轻倚在他肩头。风很冷,雪落在他肩上,他却没有动。
埃利奥特就坐在她身边,一手抱着茶壶,另一手,覆在她冻得发红的指尖上,掌心传来一丝丝热,像小火炉般替她缓慢暖着。
他低头替她拢了拢袖口,抬眼时,唇边挂着一抹极轻的笑,眸色澄澈,眼里全是她。
她望着他,什么都没说。
那笑像极了许久前那个雨夜,他被雨水浸湿了肩头,仍执意撑伞为她护着衣角。他不曾说过“爱”字,却从未让她受过一点冷。
可下一瞬——
梦境像被风掀翻的画页。
茶香散了,雪声停了,风铃无声,炉火熄灭。
她回头,座位空了。
他不在了。
没有门响,没有脚步声,没有吹进来的冷风,只是突然之间——他不见了。
“埃利?”
她站起身,转身奔出茶舍。
雪落得更急了,四周是漫天白雾与无人的街道。她赤足奔跑,四下寻找,脚下是冰冷石板,指尖仍余着他的体温。
她跑得太急,踉跄着撞上一盏被风吹落的灯盏,烫痕落在她手背,她却像没知觉似的,只顾着喊他的名字。
“埃利——!”
她想喊得更大声,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喉咙像是被风雪堵住,连呼吸都变得迟滞。
她四处找,找不到人。
再回身时,那间茶舍也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
她怔住。
然后倏地睁眼。
——是冷月厅的床。
她猛地坐起,一身冷汗,心跳如鼓,夜色寂静无声,唯有窗外风雪仍在无声飘落。
她没有喊出声,只是望着屋顶沉沉发呆。
呼吸缓慢,却一时调不匀,胸口压着什么沉得无法开口。那梦像雪后未融的水,冻在心上,不痛,却透骨寒凉。
她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指尖。
没有余温。
可她记得,那梦里他捂着她的手时,像是在小心护着一片将要碎掉的雪——温柔极了,又极轻,好像怕她不见了。
而这次,是她没能留住他。
她闭上眼,指节缓缓收紧。整整一刻钟,她都没再动,只是静静坐在床上,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想。
只是那一点点余梦中的暖意,像她最不敢伸手去碰的东西——还留在她掌心,不肯散去。
***
清晨来得很慢。
帷幕还垂着,外面的光还没照进来,屋子里还带着昨夜留下的寒气。
壁炉早就灭了,只剩角落里一点香灰没散尽,缭缭绕绕地升着,带着点潮湿和未散的凉意。
柔伊静静坐在床边,既没点灯,也没披上衣裳,
像还没完全从梦里醒来,也不想太快打破这份尚未消散的安静。
她本可以像往常一样,起身、洗漱、穿好衣服,然后走进另一个平静的白天。但今天,她只是静静地坐着。
像是在等情绪彻底沉下去,又像是在试着,从某个角落,把什么悄悄拾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站起身。
洗脸的时候,她看着镜子里自己淡青色的眼下,没有说话,只用温水一点点把那层倦意和微红洗去。她不想让人看出什么——尽管昨晚,她差点在梦里叫出声来。
她擦净脸上的余水,换上素白襦裙,
再取过那件灰蓝斗篷披于肩上,布料掠过指尖,凉意未退。
她的装束一如既往,素净得体,并无额外添饰。只是今晨,在系好斗篷缎带之后,指尖落在腰间香囊之上——那一瞬,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却终究未将它取下。
她未作停留,推门而出。
风还有些凉,但不刺骨,像初化的雪水轻拂过颈侧。廊下的积雪已经消了大半,露出湿润青石,薄薄的水痕在晨光中泛着光。
她的脚步很轻,好像怕惊动什么似的。
可她一出门,就看见了那张石座。
那张总在角落,却又恰好在她每日必经之路上的、低矮石座。石面凝霜,角边细雪已半融,而那朵——
那朵淡紫色的小花,正安安静静地放在石座中央。
不是昨日的,也不是前日的。
它新得不能更新,花茎仍带着晨露,花瓣未卷,颜色温柔得仿佛刚从林中晨雾里被采下。与以往几日不同——这一朵,明显是刚刚才被放上来的。
她站住了。
这一刻,她不再低头绕过,也没有装作没看见。
她走近几步,蹲下身,指尖轻轻捏起那朵花的茎,低头细细看了看。
——还是同一种花。每天都一样。
可这朵不太一样,连茎叶都还带着一点水润的绿意,像是刚摘下没多久,还来不及枯萎,就被人小心地放到了她面前。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些天以来,这花从未缺席。
它不是风吹落的,不是偶然掉下的,更不像是哪个侍女一时兴起的装饰。那花,是有人在她每次出门之前,特意放在那里的。
不是一次,而是每天。
可她却从没见过那人一眼。
她不知道他是故意避开,还是只是在不远处悄悄守着。但她知道——这不是巧合,也不是误会,更不是风中随意飘落的什么。
这是他留下的温柔。
风起时,石阶上的雪末被卷起,轻轻扫过她斗篷的边角,细碎地打在她裙摆上。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手中那朵花,看了很久。
最后,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那口气浅浅的,却带着一丝暖意,像是某种迟来的情绪,从胸口深处慢慢升起来,被她悄悄呼了出来。
她没有说话,但眼神,已经和昨日不一样了。
她终于,开始认真地想了。
——他还在吗?
——那一个在晨光中悄悄留下花朵的背影,是不是就是梦里那个捂着她的手给她温暖的人?
——是不是那个总说“没事”却总替她拦下风寒的他,一直没有走远?
她站起身,步子很轻,走得也很慢。像是想把这朵花的温度一起带回屋里,又像是还没准备好真正把它放进怀里。
回到房中,她没有把花丢掉,而是把它插进了桌上的小瓷瓶里——那是她从茶馆带来的旧物,本来是用来插香的,现在,却只为了这一朵花。
她坐下,没有说话,也没有别的动作,只是静静看着那瓶中的花——
像是看着一个本不该再出现的身影,又像是在问一句谁也听不见的问题:
“你还在,对吗?”
她不能肯定。
但她终于,开始想知道了。
因为她知道——梦是假的,可她想他,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