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9

焚心为局 • 你还在
最后更新: 2025年7月11日 下午7:30    总字数: 5344

那天的天色阴沉,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春天。

柔伊离开冷月厅,是因为宫里例行调香用的香品到了,需要她亲自过目确认。她走得不急不缓,灰蓝色的斗篷在身后轻扫着石阶上未干的潮痕,整个人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

走到内苑的回廊时,她隐约听见前方转角有人在说话,声音不大,还带着几分掩不住的笑意。

“就是那个冷月厅的调香师吧?五王子破例让她住进冷月厅,听说连三王子都送过花,国王还在王宴上点名她呈香——”

“呵,瞧着倒像是哪家旧宅里调教出来的‘软骨姬’,行走之间香雾绕身,倒也懂得取悦男子的法门。”

另一人轻笑接声,话中带刺:“不知她到底凭的是哪一招?是那不动声色的软笑,还是举手投足间那缕勾人的香?抑或……夜中跪得低,唤得巧?”

“这些年宫里什么风月未见?偏偏是她——个冷月厅的小调香师,竟能在众贵女之间被点名于宴前调香?你说,她到底——熏香了谁的床?”

几人轻笑一声,话未落,廊柱后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

她们一惊,回头望去。

一个身影缓缓自石阶那头走来。

是安瑟拉。

她今日未着珠宝,也没有上妆,仅着一身雾灰天鹅绒袍,衬得整个人有一种淡然的疲惫美。她眼下微有青色,像昨夜未眠,却依然一贯体面。

她没说什么,只是淡淡扫了几人一眼,语气平和到毫无波澜。

“天凉,别冻着。”

“要闲话,回屋说,不要在风口站久了。”

几人面面相觑,不敢多言,慌忙退去。

柔伊站在回廊边,没躲,但也没主动迎上。

安瑟拉看见她时并无意外,只轻轻一笑,像是恰巧路过。

“听见了?”她语调温柔,不是询问,只是陈述。

柔伊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安瑟拉轻声笑了下,自顾自道:“我以前也听过这些话。”

“那时不懂,常常生气。后来也就明白了,有些话,是因为她们没办法变得像你。”

她没有靠近,只在几步之外站定,看着天边浅淡晨光缓缓落下。

“你做得很好。一直都很好。”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比我当初好多了。”

说完,她没在说什么,只是朝柔伊微微点了点头:

“你先回吧。这里风大。”

她转身走了。

安瑟拉离开后,院中一时静得有些过分。

柔伊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挪开目光,拢了拢斗篷,转身往回走。

她原本是打算尽快回到冷月厅的——今天的香方要入册归档。冷月厅一向要求在正午前呈交香料样本和配方记录,虽说只是例行的流程,但规矩很严,从不允许耽误。

她刚加快脚步,裙摆在身后微微晃动,谁知脚尖一下被门槛旁一块松动的石砖绊了下。身体猛地一晃,她下意识伸手去扶廊柱,却没注意柱子边有颗锈迹斑斑的铁钉,手指一下擦了上去——

冰冷又粗糙,直接把指腹划破了皮。

“嘶——”

伤口不深,但破了皮,冒出点血。她看了眼,没放在心上,只将手缓缓收入袖中,转身继续朝内室走去。

进了屋,将斗篷挂起,取出案边的香料,一一铺陈。

受伤的指却时不时触到细盐状的药草末,隐隐刺着疼。她皱了下眉,但并未耽搁太久,只将血迹拭去,便继续调制。

封香毕,她心中还惦记着还没写好的香方,便披了斗篷欲赶去后院书房取卷轴。

然而刚出门两步,她忽地停下。

——她忘了拿笔墨。

她回身折返,推开门。

屋内一切如常。炉火未熄,香味温润,几只铜制香囊尚在案上微微滚热。

但下一瞬,她的脚步顿住了。

——那瓶子。

她的目光落在案几右角。

那里静静放着一只小药瓶,陶白色,瓶口绕着红线,瓶身一角还磕出一小道不明显的缺口。她认得这瓶子,太熟了——是茶馆时期她专门用来装外伤药的罐子,形制古拙,市面上早没得卖,她当初也是在城郊旧市里淘到的。

她怔住了,心口一下子被什么轻轻撞了下。

她记得得很清楚——当初离开茶馆那夜,她把这些东西都留在了那间房中,她本以为早就随风而散。

可现在,它好端端地出现在案上,还像往常一样,摆在她惯用的左手边位置。

她走近一步,将瓶子拿起,打开,淡淡的紫草味飘出——还是她那时配的方子,连气味都没变。

下一刻,她几乎是本能地冲到门边,推门,直奔外廊。

廊道尽头的阳光正好,照在外廊那头的石阶边上。

她抬眼四顾,心跳隐隐加快,目光急切地掠过一处处檐下、阶旁、拐角处——

终于,在东侧回廊尽头,一抹熟悉的身影倏然一闪。

他背对着她,步子极轻,却步步稳妥而快。身形清瘦修长,只着一件寻常的褐灰短袍,衣摆略旧,却被他穿得干净整齐。褐色长发低束于颈后,一缕垂落耳侧,在风中微微摇晃。

可就是那一瞬的轮廓、那一抹肩膀微垂的弧度、那双走路时习惯微内扣的鞋尖……

——她认得那样的步伐。

他总是走得极轻,像怕惊动什么,又总是出现在最需要的位置,提前一步,不声不响地把水烧好、灯点好,把她未说出口的疲倦安顿好。

她从不需要叫他,他也从不问她要不要。

只是安安静静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收拾所有她未曾察觉的混乱。

那是她在茶馆时无数次回头、转身、醒来时看到的——那样一个背影,那样一个人。

她的心“咚”地一跳,像被什么重重撞了下。

不是幻觉。不是巧合。

那是他。

她几乎想喊,却又哑住——声音哽在喉咙,半点也喊不出来。

他没有回头,只像风里的一点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拐角。

她站在门前,久久没动。

直到风吹过,柔伊才低下头,望着掌中那一罐熟悉的药,指腹轻轻摩挲过罐身,指尖仍有血丝,可手指不再疼了。像是那人早就在她疼之前,就知道她会受伤;也像是那人其实一直都在,只是一直没让她发现。

她忽然有点想哭。

可她没有落泪。

只是轻轻地把药罐贴近胸口,闭了闭眼,轻轻笑了一下:“是你啊。”

***

那天之后,北炎宫的气氛似乎一下子变了。

冷月厅里依旧安静,壁炉还未完全熄灭,缭绕的烟雾在梁柱间缓缓散开。夜色悄悄爬上窗沿时,柔伊正独自坐在桌前换药。

她的手伤其实已经差不多好了,照理说不用再敷药了,但她还是继续用了那罐他留下的药。

桌上的香方还没写完,羊皮纸上的字迹尚未干透,羽毛笔上还沾着温热的墨。她低着头,一笔一划地誊写今日的配方,可在写到“凝露草”三个字时,忽然神思一晃,手一抖,笔尖滑出一道不成比例的笔画。

等她回过神时,纸上那一笔已经写出个模糊的半成字——“埃”。

她愣了一下,目光凝在那个字上好一会儿。直到过了许久,她才像突然回过神来似的,轻轻笑了一下,声音极轻,也极淡。

她放下笔,拇指按住那个多余的笔画,将那点墨轻轻揉开,想擦掉。

可指腹不小心碰到了还未完全愈合的旧伤,传来一阵细细的刺痛。她皱了皱眉,轻轻“嘶”了一声,却没太在意,只是垂眼静了几秒。

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圈,她没再继续写下去,而是慢慢起身,从架上取下那只熟悉的药罐,轻轻拧开盖子。

一股淡淡的香味随之飘出,她却在那一瞬愣住了——药罐里的味道和之前有点不一样,多了一点点几乎闻不出的雪缟草、绒萃液和蜜蜡精油,比例非常轻,若不是她天天接触这些香料,几乎察觉不出。

她静静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把药罐拿起,轻轻揭开瓷盖。药液还是温的,应该是今天傍晚刚换过。

他知道她的伤已经快好了,还特意加了适合愈合后期使用、能淡疤护肤的成分。

那一瞬间,她心里某个角落像被什么轻轻碰了一下,不响,却泛起细微的波澜。

她沉默了片刻,唇角慢慢收紧,垂在膝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哪怕我不说,哪怕我藏得再深……你还是一直留意着我啊。”

这一点好。

不是为了谋她,也不是为了取悦她,更不是为了试她是否还在意。

只是为了那一点点愈合之后可能留下的痕。

是她什么都不说,他还是想照顾。

是他什么都不求,却仍愿为她多走一步。

就像从前那个在雪夜里默默替她掖好衣角、煮了碗热姜汤的男孩,什么话都没说,却早早注意到她还没开口就蹙起的眉头。那时的他,总是那么安静,却总把她放在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这一瞬,她不再思考应不应该、不再计算靠近是否会打乱局势——

她只是很想见他。

不是因为感动。不是因为怜惜。

而是因为她突然明白——

哪怕她沉在这局中无声无息,有一个人始终记得她的气味、她的伤痛,和她原本的样子。

***

夜风起得很轻,宫墙间吹起细碎沙响,像是谁的低语,落在长街尽头的青石砖上。柔伊步出香藏库时,天已擦黑,披风未系紧,风从衣摆处钻进来,带着薄凉。

她原本该直走归厅,却不知怎的,走到岔路口时脚步一顿,便顺着偏道往西去了。

那条路她平时很少走,铺的还是早年留下的旧石板,灯光也稀稀落落的,只沿着园圃外边延伸,弯弯绕绕的,很安静,乍一看像是早就没人管的荒路。她没走太快,只是任由风吹着,发丝随披风一同在身后轻扫。

直到转过那道弯,她忽然看见了他。

前方的花圃中,有一人正低头修枝。并未戴手套,指节沾了些泥,动作却极轻极稳——仿佛连一片残叶都不愿惊扰。

他不显眼的灰蓝长袍,布料洗得有些褪色,却依旧平整干净,下摆沾湿了水,背脊却挺得极直,肩胛处微微绷着线条,像是常年习惯沉默的身形。风吹过,他未回头,仍静静地站着,手中剪刀的金属反光一闪而没,像夜色里藏着的某种熟悉温度。

柔伊忽然就停住了。

那一瞬,她不知是惊还是怔,只觉得心脏猛然轻颤了一下,像是错过了一拍。

她没有立刻靠近,只站在原地,隔着小径,隔着几株初绽的绯紫灯花,看着他——看了很久。

他身旁放着的,是一盆开得极静的花——枝叶不高,颜色淡到快要和夜色融为一体,却在风起时轻轻晃了下枝梢,带着微凉的香。

她认得这花。

茶馆门口,她曾亲手种过一盆的无名野花,也是这几天有人悄悄放在她屋外石台上的那一种。

她眼神微动,像是被什么细小的东西不经意地戳了一下心。

他没回头,也似未察觉她的目光,只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剪掉蔫掉的叶片,又像是,刻意没有回头。

那一瞬,柔伊的喉咙忽然有些发涩。

风吹过花枝,有花瓣落下来,恰好落在他掌心。他没动,只轻轻拿起那瓣花,又顺手将一枝歪斜的小蔷薇扶了回去。

柔伊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忽然,她抬起脚,极轻极轻地走了过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心尖。直到走到他身后三步的距离,她才缓缓停下。

他的肩头落着一点叶屑,她想伸手替他拂掉,又没敢动。

沉默了许久,她轻轻开口,声音很低很轻,却仿佛用了她全部的力气去:

“……埃利。”

那一声唤出时,她自己也怔了一瞬。

不是“埃利奥特”,也不是“你”,而是“埃利”。

那个,她在茶馆温夜中、在雨窗下曾轻轻唤过的名字——在千山万水之后,在沉默与试探之外,悄悄落回了唇边。

他的手微微一颤。

原本垂着的眼睫骤然一抬,转过身的动作极轻极慢,却又带着一种本能的逃避——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像是不确定眼前所见是否真实,像是怕这一动,梦会碎。

那一瞬,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站在微光斑驳的花丛边,褐发因汗水略显凌乱,贴在脸颊两侧,显得有些狼狈。他太瘦了,锁骨隐隐突起,肤色仍是那种苍白的瓷白,仿佛一照月光就会透亮。

眼睛,是他唯一有色的地方。

茶褐色的眼瞳宛如掠过黄昏余晖的湖面,平静中藏着涟漪。那一瞬,他眼底似有水光微动,像被压抑太久的情绪悄然浮现,又被他极力收敛、无声藏起。

他张了张口,嘴唇抖了一下,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柔伊慢慢走近。

她没有喊他,也没有说话。只是在他面前停住,低头看向他手里的那把剪刀,还有他左侧小臂上刚被花刺划破的一道细痕。

他没注意到那伤,她却看得分明。

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抬手,极轻地,拉住了他衣角——

像曾经的那个雨夜。

但这一次,她不是崩溃,不是乞求。

只是静静的靠近,只是用一个动作告诉他:

她不是偶然路过。是回来了。

柔伊抬眸望进他眼里,声线低低的,仿佛怕惊扰夜色般轻缓:

“我想告诉你……我走回来了。”

那一瞬,埃利奥特怔住了。

他的睫毛轻颤,眼底的水光晃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击中了呼吸。

他低下头,声音极轻,几不可闻地说:“我以为……你不会再想见我了。”

柔伊看着他,没有立刻回应。

她只是站在那里,站在这个她始终绕开的地方,眼里是久别重逢的静意,也是某种不再回避的柔软。

“我也以为我不会。”

她顿了顿,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声音低低地续了下去:

“可我……还是想你。”

那一刻,埃利奥特猛然吸了一口气。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肩膀却不自觉地绷紧了。指节泛白,手臂僵直,整个人像是陷入一种无法承受的震颤。

他看着她,眼底有什么光正一寸寸碎掉,又一点点燃起。

她站得很近,近到他的鼻尖几乎能碰到她额发的轻拂,近到他只要稍稍低头,就能听见她的呼吸——

温热的、真的、属于她的。

不是梦。

他终于缓缓抬起手,很慢,很轻,像是在触碰什么极其脆弱的事物。

他的手臂环过她的背,轻轻地抱住她。

那动作并不用力,甚至有些发颤,却是他这一生中最勇敢的一次靠近。

他将下巴抵在她肩上,声音哑到几乎破碎,却仍温柔得能融雪:

“……你回来就好。”

柔伊靠在他怀里,没再说话。

她轻轻闭上了眼睛,手臂悄然绕住他。

在这一刻,她放下了所有防备与锋芒,只用一个拥抱,把自己交给了眼前这个仍愿意为她守着、信着、从未松手的人。

不是茶馆,不是宫殿,也不是某个故人旧梦。

是他。

是她愿意回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