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为局 • 风暴之前
最后更新: 2025年7月12日 下午7:30
总字数: 4837
花圃沉静,晚风拂过夜来香,一缕一缕香意落在他们肩头。
柔伊与埃利奥特并肩坐在花圃一角,十指紧扣,掌心贴着掌心,仿佛这样就能抵御一整年的思念。
她侧过脸,目光不自觉地在他脸上停了许久。那张熟悉的轮廓,明明只是比记忆里更清瘦一点,却让她心里一阵钝痛。
她很久没看见他了,竟生出一种几乎贪恋的情绪——只是想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她低声问:“这段时间……你过得好吗?”
他垂下眼,唇角淡淡一弯:“我挺好的。”
她怔怔望着他,连他睫毛轻颤的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那点脆弱的神情,让她想伸手去摸,却又怕惊扰。
她顿了顿,轻声说道:“别骗我。你等了我这么久……真的没觉得难熬?”
那一瞬,他的睫毛轻轻颤了下,像是那些沉默太久的回忆忽然涌上心头。
“最开始……很难熬。”
他偏过头,望向不远处那丛她最爱的银叶草,声音低下去:“每天醒来都在想,你会不会就在下一个城镇的茶铺,或者那个集市的转角。后来收到你的信,说让我别再停留。我……就停下来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轻缓,但那轻缓里,有一种柔伊从未听过的疲惫与疼痛。
“我是真的想听你的话。”他垂眸笑了笑,“可后来啊,我才知道,哪怕不找了,人还是在等。就像——只是走得慢了,但一直都在朝你那个方向。”
柔伊喉头发涩,没说话,只轻轻靠近了一点。
过了片刻,她低声问:“你不想知道我这一年多去了哪里?”
埃利奥特回头望她,眼里还是那种深深的温柔,他轻轻一笑:
“你愿意回来,就已经是我最想知道的答案。”
她心里什么东西蓦地一颤,怔怔看着他,眼眶似乎泛起一点涩意。
她想说什么,却一时开不了口,只能握紧他的指节。她垂眸片刻,终于轻声道:
“可我想告诉你。”
于是她缓缓讲述她被捕、失踪、在镜花楼的初步安排,说自己用什么身份接近冷月厅,说王宴、说香局,说她如何一步步走到今日。
诱惑、夜、操控、杀戮……那些血与刃她没说,只将不会让他心太痛的部分如实告诉他。
说到最后,她忽然低头,语气有些哑:“你……有没有怪我,不告而别?”
她轻声问,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忏悔。
“我以为,只有等我足够强大……才配得上回来找你。”
埃利奥特没立刻回答,而是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拂过她耳侧散落的一缕碎发。
“我当然想过你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走了,”他轻声道,“可你知道吗,哪怕你一声不吭地消失十年,只要你还愿意回来,我都不会怪你。”
他看着她,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声音近乎柔软:
“我从来没想要你变成怎样。”
“我只希望,你别一个人撑着。能哭的时候就哭,有人抱的时候就靠一下。你不需要等变得足够强才回来——你一直都值得回来,一直都配得上我等。”
她怔住,眼神蓦地有些迷离。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壳被他悄无声息地剥开了,没有痛,只有一种——终于有人懂得你,不需防备的安然。
她抬手抱住了他的手臂,脸颊轻轻贴上他的肩。
“埃利,”她第一次这样唤他,声音很轻,却清晰得像要刻进夜色里。
“我现在……在做一些不能回头的事。”她在他耳边低声说,语调温柔,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知道的,我选了这条路,就不能随意停下来。”
她顿了顿,像是在试图控制自己声音的温度,然后缓缓道:
“但我也不想放开你……所以,我会尽量带你一起走,哪怕……只能走在阴影里。”
风过枝头,花影微动,她的指尖轻扣在他腕上,语调低哑却坚定:
“我现在不能说太多,但你得答应我……不管以后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不要先退后,好吗?”
埃利奥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手,很轻很轻地覆上她的发顶,指尖如羽,也如梦。
片刻,他低声道:
“你不回来,我也会等。”
“可你回来了……那我就不会再走了。”
他语气温柔得过分,像怕惊动什么,又坚定得让人无处可逃。
柔伊闭了闭眼,眼角悄悄湿了,轻轻点了点头。她靠着他,望着花圃深处那一朵静静盛开的夜来香,忽然觉得——这一刻,即便王宫再冰冷,她也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靠近了他一点。像是回应,也像是……终于累了。
他没有动,只默默抬手,护住了她的肩——那动作极轻,像怕她下一秒又会逃开。
然后便是寂静,长久而温柔的寂静。
风过夜来香,带着潮湿的草木气息与极浅的温甜,在静夜里流转成一片温柔的幕布。花圃深处隐有虫声,却不扰人,只添了一份人间的宁静。
柔伊靠着埃利奥特的肩,双眼微闭。她已经许久不曾这样放松过身体——不是为试探而靠近,也不是为诱导而示弱,而是,单纯地倚靠,仿佛这副肩膀是她长久漂泊后终于寻回的栖所。
埃利奥特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坐着,让她靠着自己,像生怕惊扰了这一刻的柔软。
过了很久,他低声问:
“你……还记得我们一起栽的那株风铃草吗?”
柔伊眨了眨眼,有些惊讶地笑出声:“那盆已经死了三次了。”
“嗯,我知道。”他垂眸轻笑,“但我每次回去……还是会帮你补种。”
她偏头看他,眼角还挂着没来得及褪下的湿意,声音软下来:“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你回来时,发现它不见了。”他顿了顿,嗓音有一点点低哑,“我怕你难过。”
柔伊没说话,只将脸重新靠回他的肩窝,像是那里能替她遮住所有风雪。
“你……总是这样。”她轻声道。
“哪样?”
“你总把那些我以为没人记得的小事,放得很重。”
埃利奥特没有立刻回应,只抬起另一只手,指腹在她掌心轻轻划过。他声音极轻极缓,每一句都带着暖暖的味道:
“我记得你说,风铃草开花时,梦也会香。”
“我也记得你爱红茶不加糖,但每次都装作不介意别人弄错。”
“还记得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会偷偷画图,用小小的纸折成一只鸟,藏在书页里。”
柔伊听到这里,鼻尖又是一阵发酸。
他像是察觉了,笑了笑,又道:“我也记得你不爱被人抱得太紧,怕闷;你习惯走路先数步子,习惯吃饭不夹最后一口。”
“……还有,你叫我‘埃利’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轻声一点。”
柔伊的指尖一颤,像被悄悄揭开了某处极深的柔软。
她缓缓抬头望向他。夜色如水,那双茶褐色的眼里没有火,也没有月,只有她。
“……你什么都记得。”
埃利奥特垂下眼,低声道:
“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记。”
这一句说得太轻太轻,却仿佛一把刀,悄无声息地刺进了柔伊心底最软的一块。
她忽然坐直身子,望着他看了好久好久,然后什么也没说,只慢慢地伸出手,像抱住整个世界一样,把他揽进怀里。
她贴着他的耳侧,低低地说了一句: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埃利奥特没有动。他只是静静让她抱着,像是终于等到春天的植物,轻轻伏在她胸前,眼睛闭上,声音小到几不可闻:
“我从来没想过放弃你。哪怕……你再也不回来。”
她轻轻低下头,盯着他睫毛在月光下投下的淡影,心里忽然又涩又软。
她想,她这辈子都不可能不喜欢看他的眼睛。
他们就这样紧紧相拥,在那个不属于任何人的夜晚。
无人窥见、无人知晓的角落,有一盏灯,悄悄被重新点燃。
不是炽烈的火,也不是照亮王座的光,而是一颗温柔、执着、从不说话,却始终不熄的心。
它照亮了那个曾因痛苦而封闭的灵魂,也终于,温暖了那个曾不敢接受爱的女孩。
***
冷月厅东廊之外,是一片不设常灯的旧花圃。
夜来香已开过一茬,枝叶略显杂乱,但香意仍缱绻,勾人魂魄。月色很淡,照得地面斑驳,只有角落那一盏暖灯,是柔伊刚在巡香时随手点起的。
她站在花丛间,正低头察看几株受潮的银叶草,指腹还带着一点新翻的泥香。
这是她最近才悄悄养成的习惯。
每日清晨走过园圃,名为“查花”,其实只是绕路多看几眼那一角身影;夜里收香,名为“例行巡检”,实则是为自己留出的退场路径——从未张扬,也未避人,只是让一切看上去合情合理。
她不是第一次这样给自己布路。只是这一次,她不是为了脱身,而是为了靠近。
旁人以为她只是认真做事、不苟于常规,却无人知晓,她为那个人,留出了一段不会引人怀疑的出行时辰,也留下一条,只供他同行的静夜小径。
她今天没戴手套。回廊无人,她便不必处处遮掩。
她伸手摘去一截泛黄的花叶,指尖尚未离枝,背后便传来一阵极轻的足音——不疾不徐,带着宫廷惯有的克制与分寸。
她没有立刻回身,只缓缓站起,收回指尖,转过身来时,身姿已回到礼仪中教导的“三分垂肩、七分不语”的女官姿态。
来人,是德希纳。
他独自而来,未带侍从,也未披王袍,仅着一袭藏蓝色的礼服长氅,袖口绣着未晕开的金焰纹。月光下,他的鬓边泛白,眼神却如旧——淡漠、干净,没有多余情绪,只有一种俯视万物的极静。
柔伊低首行礼,裙摆如水波轻敛:“臣女,谨向吾王致礼。”
德希纳停步于她不足三尺之处,目光从她脸侧掠过,落在那枝未尽的花上。片刻后,他才开口,语声极淡:
“是在赏花,还是在避人?”
声音很轻,却压得人心头一沉。
柔伊低垂眼帘,不卑不亢:“回陛下,臣女依例巡视香圃,没有逼人。至于所遇之人……本不在考量之内。”
“嗯。”德希纳似笑非笑地轻应了一声,目光在她肩头的花屑与指尖的泥点上缓缓掠过。
“你身上这味香,”他忽然道,“不是麝香,也不是龙涎。”
“臣女今日所用,是薄暮香。”
“你自己调的?”
“是。”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为避浓意,只取前调。”
德希纳没再说话,只静静看了她一瞬,忽道:“你倒是识趣得很。”
德希纳站定,目光淡淡扫过她的眉眼与肩侧那缕垂落发丝,忽道:
“莉奥拉……这个名字,倒是起得好。” 他语气极淡,像在回味一个旧香的前调。
柔伊垂眸应道:“陛下还记得。”
“自然记得。”
德希纳慢慢说道,语调平稳却略低:“秋岭台那炉香,本王并未忘。”
他顿了顿,慢慢道:“你调香极稳,人也极稳。”
“不少人说,你这份稳,不只是调香所需。”
柔伊的心湖没有丝毫波动,只是眼尾微微垂了些,回道:“臣女只求不误香,不敢藏心。”
“嗯。”他依旧那样轻淡地点头,像是随意与她攀谈,又像是漫不经心地评估一件器物的价值。
“你既是调香师,自然该为王调香、供王品香。”
他忽然上前半步,视线落在她鬓侧,语气缓慢,低低一笑:
“会制香的,自然也该懂得——怎么让人好好闻香。”
他这句话说得极慢,却不带任何情意,仿佛只是将“她”归入某类人、某种物,某个“可供挑选”的层级。
柔伊的心湖没有丝毫波动,只是眼尾微微垂了些,回道:“身为冷月厅调香之人,臣女所奉,唯王命而已。”
德希纳没笑,也没逼近,只隔着那三步距离,沉默看着她一会儿,忽然轻轻开口:
“春狩之事,你的名字,已在其中。”
说完,他抬眸,望向天边一角逐渐沉没的月。
“记得换件颜色浅些的裙子。”他语气忽然转轻,“别遮太多。”
然后他便转身,未再多言,缓步离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廊角,柔伊才收回目光。
她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缓缓转头望向那盏依旧未灭的灯。
许久,她低声自语:“这一局……倒是提早了几步。”
指尖那点泥土已凉,她轻轻搓了搓,却没擦掉,而是抬手,抚了抚耳侧的碎发——那是埃利奥特昨晚轻轻拨开的地方。
她没有笑,但眼神安稳。
她知道,风暴来了。
但这一次,她不怕了。
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余光里,她瞥见回廊尽头有人停住了脚步。那人像是刚巧路过,又像是在听见某句话后才刻意走近。他没有走太近,就站在灯光与阴影交接的地方。
她没回头,也没多看一眼。
只是脚步微微一顿,随后抬眼、继续往前走,像是什么也没发现。
而那人穿着一身冷灰色的宫廷便服,手轻轻扶在石柱上,指尖在柱面上缓缓摩挲。
他没有靠近,直到德希纳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慢慢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不带情绪,却看得很深,像是在衡量,也像是在……权衡。
他一句话也没说。
只是藏在袖子里的手,轻轻收紧了一下,像是碰到了旧伤,又很快松开了。
过了一会儿,他转身离开。
步子不疾不徐,衣摆落下时也没发出一点声响,连风都没能惊动。